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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乘钻天猴出埃及记(1)


  五洋兄:

  今天翻旧书本,发现扉页上有几行写在去年秋天我在北京时的感想,权且抄在这里:

  “昏黄漠漠的人生阳台以外的人生景致上,祖国的秋天正在节节垂下,从墨西哥到欧罗巴,从柴达木到太行山,我的无数坏闷情绪,正随着暖气和水,在城市的金属管子里纷纷被敲响。那些愚蠢的青年时代,神经衰弱的大学生涯,正在秋色一张大席的掩护下,纷纷登上忽明忽暗的餐桌与餐器。

  ……

  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光发热,在各自的角落里发愁,在各自的角落里把秋天的大网挖坏一角。

  我与其说与秋天的蟋蟀角斗虫唱,不如仍是在挖土,在挖土的过程中神色狡黠,心情不定。像一匹惯于白昼飞驰的马,在预感的夜幕边缘,沿着荒原惊走。”

  ——南苑机场北门以北500米,赁居的楼上,10月

  这段文字,全是空洞的话。

  又过了一两个月,在秋天的大网上空费了许多工夫,只是灰尘越结越多。转过年初,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的通知书就来了,而且时间紧迫,要马上动身。我在这荒远的南郊机场北门,住得也太久了,该是离开父母之邦的时刻了。我弟弟和母亲拖着两包行李往北边的首都机场去送我,我父亲病卧不能出行。

  这样在天色阴暗的黎明,拖着我的行李从机场的小口进去,母弟二人依在小口的冬天的铁栏上,痴痴地向渐渐混入人群的我凝望,渐渐地望不见我了,连我的行李也望不见了。

  而我的眼泪,就几乎要淌下来了。

  我上了飞机,人们互不说话,只听见空调咝咝鼓气的声音,飞机服务人员渐渐开始讲话,话声也渐渐入了我的大脑,把我从那离愁情绪中往外拔。一下子飞机突然失去理智地猛跑,不由分说跳上了天,我只好随着它疯了地飞,暂搁下我的情绪不能管。

  飞了一小时,好似一昼一样烦乱漫长,然后突然落在上海,人们纷纷下飞机,我不明就里,以为此次旅行就结束了,兴许在我刚才飞行的时候,国家出了事,改了主意,冻结一切出国人员了。下了飞机,我也不打听,心想不出国也好,依旧回北京南郊的楼上去,并且几乎要计划回去之后的生活了。然后有官员领着我们坐成两排,我仍然不急,心想政府总会管好我们的,我们也不要给政府太添麻烦。

  果然不久,我们就被安排一个一个交验护照。轮到我时,我等在柜台外,心想,她不会突然说我的护照是假的吧,或者她突然说,护照是真的,但我这人是假的。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往计算机里输入了点什么,往护照上加了个戳,就还给了我,示意我往前走。我还觉得,兴许有点什么事不妥,但不待想,人就已这样出了我国的海关,出了我国的国界了。

  夹在众人中,又上了原先的飞机,上海的早晨静悄悄的,我两年前曾经来过这里,带着对江左的好奇的少年情绪。胡思乱想之间,飞机忽又自作主张地猛跑,机身一摇,双脚跳上空空的天。

  嗯,好大好大的蓝天,好蓝好蓝的大天。

  这是东方航空公司,空中服务小姐们是恬静而勤快的,动作统一有序,好似一把剪刀裁出,她们扶着小推车一个人一个人地为大家斟饮料。大家各持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愁事和自己的钱财,自己的来路与去程,不露声色,只大喝饮料,似乎饮料正在高空中解决着人们的精神困求。

  我的前方挂着一台小电视,放着一些令人费神的画片,有时出现一张地图,从图上看我们的飞机正在广阔的太平洋上空吃力地吞食着路程,刚刚移到日本国的上空。

  我往下望了望,似乎也没有感到地气的变化。云团像电影院里的一片观众,仰着头看银幕上我们的飞机飞。

  一瞬间,我似乎也在电影上了,导演给我们每个乘客都安排了故事与命运。坐在我一旁的这个人,是个背运的家伙,还是时代的宠儿。他的脑门上刻有皱纹,松弛的脸颊顿显出对一切漠不经心的样子。

  我戴上耳机,在座位左边扶手上摸到开关,小心地调出信号,先是有人读报,等了一会儿,一个女高音用美声唱法在高空织网,用细韧的网丝捉拿听众,再不久是外国人说话夹着干扰信号,忽强忽弱,像汽车不时地左拐弯、右拐弯,后来又发现小品,伴随着肆意的笑声,我完全搞糊涂了。跑了这么高,地面上的声音还是传上来了,搞得天顶上也不能清净,而且五花八门,无人禁查。

  地面上仿佛布满了大大小小、熙熙攘攘的集市,像电荷一样均匀贴了地球一层。

  这是我在两万尺之上的感想,同时隐约感到那集市的冲击浪。

  闲烦无聊之际,就往小小的弦窗外睇望。我们仿佛置身海底,在礁石中间缓慢地嗅着方向前进,而我仿佛又被关在电梯中,像一块猪骨头从有血有肉的大块生活中被剔了出来,不知何去何从,茫然自失。

  飞机上的时光,同火车上一样,不能算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我甚至怀疑植物在飞机上就停止生长。

  我被天狗叼到天上来啦,做梦一样。

  机中的时光凝滞了,仿佛是雨天,世界正下着小雨,滴滴落落撒个不停。

  看了看表,才过去五个小时。

  “行行吾迟也,去父母之邦。”想到这里,我就叹了口气。

  邻位的乘客掏出一本书在看,是描写中南海的高层故事的。我是一向不喜欢看书的,况且是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晚,因为是向东飞,太阳的光头疾疾西掠,“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就又叹了口气,看见黄昏从大地升起,一直烧到空灵的高处。开饭了,空中小姐们扶车一份一份地发,我们抬手接,身子捆在座位上,像不能自理的病人一样。

  吃完饭,天已大黑,小星点点,像天狼的眼睛。倘使世界只有星,没有人,大家一齐多省心呀。饭后喝过饮料,一些聪明人,抹了嘴,就奔到后排几行空座上,打横躺下,呼呼大睡。这是在实行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枕之的生活理想。

  我没有睡意,醒意也没有,去国离乡,心境只不知如何安定,大约如鲁大先生所曰:“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了一阵,也疲劳了,竟不再求索,沉沉睡去。

  当天突如其来地变亮,左边的几线白云卷起海浪一样耀眼的白光,新的一天又苏醒了,玉皇大帝要上早朝的钟声在敲响了。我睁开人类的睡眼,舒活舒活自己枕麻了的曲肱,想计算一下国内此刻的时间,许是大年初二的下午,或是初一的子夜。几次演算,都得出互不相同的结论。我不懂天文算学,情知不济,却不肯放弃,因为我跟大本营失去协调联络,成了个断线风筝,没有失主前来认领。

  好在空中小姐又来认领我了,钟点一到,发饭发水,好像监狱里一样。我们都已经倦乏地打了蔫,而她们隔了一夜,身形精神、笑貌音容仍崭新如同刚刚熨过,反是更加饱满水灵。看这个趋势,就是再在上甘岭上困上十天半月,也不失一点水分。

  就这样吃住都在天上,约莫也有十六七个钟头了,从电视机的航行图上,我们早已经过了中途岛、火奴鲁鲁,而客临美国西海岸的领域了。从舷窗下可以瞥见陆地的群山,青幽幽地矗立在云雾里,这是美国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更想起了“二十四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样的句子,只是纵然有黄昏雨,已不是浇向故园。

  这将是多么陌生的别处,我积累的时间、空间和生命的经验和概念,都力不足以把握它。我只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它冲陷,像是被白无常鬼捉了,去领受另一份,重新再来的天地。

  上甘岭上的空中小姐们给我们发了最后一顿午餐,又发了I-94表,填写自己的名字和此行的性质。分别在即,飞机像一个久醉不醒的汉子突然恢复了理性,向洛杉矶机场一本正经地滑下。

  我仿佛梦游一样,推着行李车顺人流拐到海关的设卡。接待我的是一个络腮胡子、大脑袋的老家伙,像是海明威那样。他问了我一两个不打紧的问题,就翻看我的护照材料。这人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美国人。

  “来读书?什么专业?”

  “人力资源管理,我以前就干这个。”我诚惶诚恐地说。

  他伸了个懒腰,大肚子把椅子坐得咯吱直响,然后摸出个大印,一把扣在我的护照上,对我说:“欢迎你到美国来。”

  我谢过了他,收好材料,不分方向,推着车就走,生怕他再变卦。我是说,譬如突然他收个电话,说白宫命令,冻结中国学生入境,之类。

  我推了小车,乱走了一气,才发现这机场大得简直暗无天日,无论朝一个方向怎样走,总是转接到一个又一个的楼里,看见一家又一家不同国别的航空公司大厅。有时外边的街道上行人历历可见,然而就是找不到门,走不出去。这机场的平面面积简直有地狱一般规模,或是像未来人类在宇宙空间建设的太空城,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蜘蛛,坐在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