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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同是天涯烙饼人(3)


  老杨,

  上回说我烙饼的事,转转地讲了许多关公的闲话。其实后汉三国时期,也是有烙饼的,就是山西人民居家爱吃的“锅盔”,面粉烙成的,干巴巴硬邦邦,可以当行军的干粮,不易变质,是军队里的压缩饼干。“锅盔”状似大海碗,军卒们吃饭,就拿锅盔到河边舀水喝。这么喝有个好处,喝的同时可以抬着头瞭望敌岸,以防敌人突袭。倘若闷头趴在水面上喝,像饮马那样,就难以抬眼张望,有了性命之虞。行军下雨的时候,还可以把锅盔罩在脑袋上,防水;天热,也可以戴它,防紫外线,对皮肤有好处。平常扎营休息,可以拿锅盔当飞盘,扔着玩,供兵丁们分组做游戏,锻炼身体。攻城掠寨、仰登关隘的时候,敌人乱箭攒射、矢如飞蝗,我们可以拿锅盔当盾,从而拨打雕翎,比藤牌灵便轻巧——像垒球手套接垒球,随心所欲。巷战冲锋的时候,可以把锅盔扣在脸上,盔上掏两个洞,留出眼睛看路,然后盔上面画个凶神恶煞的模样——比如画周仓、或者雷公吊死鬼,或者东施小姐的头像,一冲过去,起到恐吓敌人的作用。倘若战斗得胜,可以把锅盔往空中乱扔,像扔帽子似的,喊“乌拉”,表示胜利啦!倘若败北逃逸呢,还可以拿锅盔往后扔,相当于肉包子砸狗,追兵们纷纷捡吃锅盔,队形一乱,追势就弱了。总之,烙饼有很多好处,是馒头所不能及的。

  还是抓紧说我在“问题是”(Wendy’s)快餐店烙饼的事吧。

  一天早上,我正哭丧着脸在“问题是”店里烙饼,看见一位南美洲青年厨子,宽腮横眉、唇阔黄肤,肚上捆着围裙,向我走过来。因为是五短身材、四肢紧凑,他捆在围裙里就像一个好糯米包成的粽子,结实而暄腾,使我想起了皮肤黑黄的诸葛亮所征讨过的孟获。

  这南美洲的孟获经过我时,对我一咧腮,说:“你炒!”我一愣,想不到这个家伙会讲中国话。我忙回答:“我不炒,我烙。”并且举起小铲子向他幅员辽阔的腮脸前一晃。

  他一愣,又说:“你炒!你炒!”

  我终于顿悟了,忙施礼说:“你早!你早!”他这才得意地往火炉子那边去装糕饼去了。

  我们“问题是”店坐东朝西,而另一家比萨饼店坐东朝北,两店同在丹顶猴(Dinning hall学生大食堂)服务,因而两店等于是坐在了一起,共用一个臀。这位会讲汉语的南美洲“孟获”,就是在这比萨饼糕饼店里当伙计,他们的产品比我们的花样多,糕饼们一出炉子,又香又甜,名字也叫不出,花花绿绿,十分热闹,像地主家里开饭。我们却只有类似麦当劳的那些家什,不需要手艺,有把子蛮力气就行了。

  不久,火炉子里的糕饼快好了,冒出甜气,报时的表也叽叽地响,“孟获”闻了声,就攥着裆下的围裙过去开炉,然后一边拣热饼,一边就唱,我听了一会儿他的唱,才发现他又是在用汉语唱歌,他唱的是我们九十年代的歌,共会两句,反反复复地:“想说爱……你——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就把他叫过来,问他是从哪儿学的官话。

  这个墨西哥青年翻了半天眼睛,支支吾吾地用汉语道,是在他以前工作的中餐馆里,跟大师傅学的。我便赞许地点头,孔子六十而学易,韦编三绝,好学永远未晚矣。这时候,一个年岁要更长些,个子更高大,和他同是糕饼店的大伙计,模样凶恶,像是神话里的蚩尤,讷讷地,眼睛呆愣愣地,也走来听我们说话了。但是,当“蚩尤”闻见火炉子里的香气,就欢喜了,“吁吁”地吸纳起来,如同当年向黄帝放迷雾一样,胡子茬一鼓一落地,肥厚的嘴唇一张一龛,闪出里层红星星的肉。

  墨西哥孟获勾着一个指头指了一下这大马一样吸气的“蚩尤”,偷笑着用汉语说:“神经病!”

  我立刻忍不住也笑。

  大马一样的“蚩尤”知道是在说他,但又不懂官话,就急急地询问我:“what’s习星病?This guy knows Chinese?”

  我说:“Yes,he can speak a little bit of Chinese.”

  “What’s习星病?”

  我一急,又笑,不知怎么答好,就告诉他:“习星病means good friend。”

  “蚩尤”似信似疑地点头。“孟获”高兴得不得了,大幕似的嘴一直拉到台柱尽头,闪出无限的钟乳石牙齿。

  随后他就这样丧心病狂地乐着去拿炉里的糕饼,一不小心把接饼的盆子打翻在地,饼们四散逃跑,把他吓了一跳,仓皇去捡。

  “蚩尤”攒起螺号似的厚嘴,喷一口气,对弯腰捡饼的他,狠狠地说:“——习星病!”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

  这位墨西哥“孟获”后来告诉我说,他到美国来是走了三天山路,从境上过来,没人阻拦,同行的还有他老婆。通往美国的鸟道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多少英雄在GRE战场上滚打都近身不得,唯有他和夫人雄姿英发,一路小跑奔向共产主义。

  他到了美国,热心于餐馆事业。据说他扑在餐馆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他先后在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法国人、泰国人、墨西哥人、美国人等国人的店里服役,熟悉各国餐具的洗涤方法,会用八国语言说“谢谢”、“欢迎再来”和“这个盘子不是我打碎的”以及“大虾不是我偷吃的”。据说他的理想,就是希望美国卫生部能用他的名字命名一种大众菜——如同东坡肘子一样——命名个“孟获白斩鸡”什么的。

  我问他业余时间干什么,他说看电视、睡觉。我说为什么不做一些对人民有意义的事,比如斗私批修。我告诉他在我们国家的从前,斗私批修是很时髦的。他回答说他老啦,没有太大的理想啦,舒舒坦坦过日子就行啦。我想他是被资本主义大毒草毒害得太深了。

  我们店里还有一个黑人,名字叫Mustafa,我把它念作“目色挞伐”,听上去匪夷所思。这个叫“目色挞伐”的家伙,团肩坠臀、圆喙高颡,除去皮肤的颜色不论,倒有点像我国古代的鞑子1,名字也像。

  这位黑人匈奴的“目色挞伐”,是热爱劳动的。他是司油锅的,有时候也干杂役:倒垃圾、烤面包,勤快得像祥林嫂一样。他也指导我烙饼。

  烙饼需要文化素养,懂得航海知识更佳,因为饼浮在烤架的油上,就像趴着一列列军舰,如何调度饼的先熟后熟,旅进旅退,翻个拍打,需要借助先进的拓扑学知识。“目色挞伐”每见我在航海图上忙得不可开交,就来帮助我,帮我撕包装纸,布置军舰什么的。于是我很感激他,并且成了最好的朋友。

  他还教我如何打扫战场——也就是擦洗烤架,这过程就像给新杀好的死猪刮皮——要用铁刷子刮烤架,有时我刮错了方向,他就立刻制止我,说要顺着铁的纹理刮。想不到铁长这么大也是本着逻辑的。刮过的部分要用干净的布盖上,避免氧化,最后再给铁喷一次香油泡沫,直到铁板出落得镜子一样明可鉴人。每天都要这么清理一次,仿佛第二天就关门不营业似的。

  我们店里还有一个黑人“李逵”,是个惹是生非的角色,干起活来像电影放慢镜头,可是一等我们“麻沸散”经理离开,他就活过来了,兴奋得龇牙咧嘴,不时尖叫,像个战斗中的猩猩。随后,他就会跳一段黑人摇滚似的东西,嘴里噼噼啪啪地说唱,浑身抖得像个筛子。我问过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在一个公共图书馆里打理书。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干些办公室的工作,他说他懒,有一点儿工资就行了,而且他没念多少书,怕去办公室。

  一次,这个黑人“李逵”躲在一块板子后面像妇女画眉一样磨磨蹭蹭地擦盘子,我走过去喝水——我们喝水是要在板子后面的,不能让顾客看见,大约顾客一看见我们喝水,就会联想到水进入我们体内之后的旅行,以及最终的出来法,于是不想再吃饭了。

  李逵擦着盘子,对我说:“你怕我吗?”

  我说:“不怕,为什么要怕,我们都是阶级兄弟。”

  他说:“别人都怕我。你为什么不怕?”

  然后他又说没钱吃饭了,如果我给他3块钱,他下星期一发工钱就还。

  我说你不用还,我用3块钱请你吃饭。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说我是个男子汉。

  以后每天见面,李逵就要向我借20块钱或要求我再请他吃一次饭:“Man,”他说,“yon give me 20 bucks,my mum doesn’t give me money.”我说:“你妈不给你钱,你找你爸要去,别找我。”缠得久了,就又给李逵弄去了几块钱。后来一段时间,李逵就见不到了,我还很想他,过了几天,仍不见,我以为他是去投梁山去了,就问我经理麻沸散:“为什么李逵不来上班了呢?他还欠我8块钱和一顿饭呢。”

  麻沸散说:“他去监狱里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包汉堡,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好像在说“他去倒垃圾了”那么平常。

  又过一段时间,连我也离开“问题是”快餐店了,不再去上班了,有时还打电话去问最后一周的薪水支票,后来问也懒得问了。倒是再后来我又一次遇见了好朋友“目色挞伐”,当时我正在新不软思维克城的火车站里准备到“哎唷森”小镇去,我才知道他也不在“问题是”干了。

  “目色挞伐”正穿着一件摇滚青年穿的破烂衣裳,后摆拖到半裆,头上戴个“一把抓”的绒线帽子,冷着脸在站台上走,向那些坐在长椅上的候车乘客,弯下腰去说些什么,对方往往摆摆头或摆摆手。

  我对他喊:“Mustafa——”

  他一下认出了我,高兴地走过来说:“Hi,Man……”

  我们复杂地握完手,他问我要去哪儿,我告诉了他我要去哪儿,这时铃声响了,随后听见火车入站的摇铃声。叮当——叮当,挂在车厢下盘的铜铃。

  他说:“去哎唷森的车。”

  我说是。

  他说车票得不少钱呐。

  我说是。

  他说:“Hi,man——你有没有5毛钱?就5毛。”

  我先是一怔,但立刻又恢复了:“你妈妈也不给你钱了?”我笑着想,随后掏出一张一块的纸币交给他,他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要找给我——盗亦有道。我笑着说:“不必了,一块都是你的了。”他高兴地和我握手告辞——所谓告辞,当然也不会走远,仍是逗留在站台一带。同时,他又说我是个男子汉。

  我是了“男子汉”之后,上了“得不少钱”的火车,心里先是一个黯然,我是把“目色挞伐”当朋友看待的呀。

  但然后我也就不黯然了,因为火车站的站台就相当于“目色挞伐”新换的工作,每天8小时,风雨无阻,更不迟到早退。每人5毛,干得勤快,一天办成100人,也是50块啦,比在“问题是”强。

  我说过,他是个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人,公私分得清楚,在工作岗位上就得办公事,遇上私友也不能例外,对我不徇私情是正确的。看来我还要继续斗私批修。

  别离了在“不软城”火车站落草为寇的“目色挞伐”,我去了现今的“哎唷森”就一直没回去过,有时也会想起“问题是”店,也不知是谁接替了我的烙饼工作,我穿过的汗衫也不知又穿在了谁的身上。

  忘了是哪个哲人说过:个人确会灭亡,烙饼必将胜利。

  1998.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