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兄:
暑期近来渐热,白昼渐长,衣服渐轻,我的工作也渐渐开始了。因此,钱一方面就随花随有,虽总不多,但不绝如缕,可以暂出我于焦迫,唯上下班乘火车一项,似乎依旧恼人。
美国的火车业不发达,大约因为坐火车的人也少,特别是南方,广袤的大地上,据说居然没有铁路。人们都化整为零,汽车地干活了。汽车多好啊,像自己的鞋一样,进城下乡,无远而不及,上天入地,说去就去,不需要候班次。于是就连美国的货物运输,也依靠汽车,他们常用的是一种叫“大货柜车”的铜头铁肩的家伙,俗称40尺,大约因为它有40英尺长,车厢是封闭的,体积和轮廓与码头上的两个大集装箱仿佛。这大货柜车开在田野高速上,就像一条巨大的白鲨鱼。跑在它周围的小轿车,相形之下,只像一群鲫鱼瓜子,或者一群穿堂的燕子,而那堂,则是这大货柜车。
大货柜车的车头也非常之大——足足有周仓的脑袋那么大——设计得也蛮花哨,车鼻子是青壳或红壳的,拱在前面,非常嚣张,像拱土的猪的鼻子。车的驾驶楼子顶上,迎风斜立了一面大盾样的壳,红的或青的,像电影上那种脖颈围了一圈扇形甲的恐龙。这盾连接着车头和后面更高的车厢,用意是为了减小风的阻力。车头的左右颌下是明晃晃的两大片银白的脚踩板,车头的两耳位置上则像是猪鼻子插葱,插着白光闪闪的两只硕大的烟囱,银光灿烂,好不威武,像我国插花游街的状元所插于耳尖上的银花。
这样的大货柜车,容量是在五六个老解放之上,于北京还不曾见到过。当夜幕降临,车身肋腹上几溜黄灯点起,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座灯火通明的教学自习楼在被驾驶着飞跑。车多的时候,则竟是一群楼在跑,楼檐围饰着节日的灯串,由此让人想起杜甫流离失所时的句子:“花近高楼伤客心”来。
其实更伤客心的时候,还是在火车站候车。因为站小人稀,所以往往是清静寂寞的两三个人等在铁轨边的长条椅上。小站往往也只有一两个衰老的守站人,日影放斜,就早早关了门,于是买票就要在售票的机器上。丢进硬币或者纸币,按动键盘输入始末站名,车票就弹出来了,以及找回的零钱。
买了票,候在小站露天绿椅上,孤孤单单,看着自家的影子,听见四周的茂林里有林鸟在啼,最伤客心的,仍数那两行电线上面几点疾燕翻飞的影子。
我所候的火车是从本州的州府“穿盾”(Trenton)来,经过新泽西的大邑“牛瓦课”(Newark),向北开到纽约市南郊的“猴剥啃”(Hoboken)去。我下班之后,步行四十分钟走到这迟暮的野郊小站,要再等上半个多小时,才会有晚班的火车来。而我的同事们,各自开车回家,这个时候,怕是已到了家庭的饭桌上了。于是忆起李白的句子“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一人待在敬亭山寂寥无人的火车站月台上,难免便生出倦烦来,况且这又是个易于倦烦的漫长世纪末年代,一百年都没怎么做成的事,也不指望这最末一两年了,只好捱它过去,所以我在风吹雨打纤尘不染的水泥长台上,不晓得该怎样杀掉这余下的半小时等待。倘使在国内,我就要抖抖索索摸出一支香烟来吸吸的,在烟火气里和车站的尘灰里,看看南北惶惶、拖男携女的客旅们。而这里的人物没什么好看,不过是高鼻子的洋人罢了,倘是年轻女子,倒亭亭袅袅,而坐三望四的丈夫(坐三十岁,望四十岁)则肤若火鸡,大腹便便,在夏日里,发着光和热。
亭亭袅袅的年轻女子我是不看的,怕给她们瞧出我是没有汽车的穷人,而烟也没有什么好吸,美国烟贵不易吸。然而这边的妙龄女子,吸吸烟来给人看的,却不少,其状潇洒得很。纤纤玉指,按住一枝草枯风劲马蹄轻的香烟——草枯风劲形容烟草风格悠远,马蹄正轻,是那白纸卷挥洒无不中节,颇有嵇康诗“目送飞鸿,手抚五弦”之境。当了红唇开嗡,人间的一缕蓝烟就从小楼的玉栏里吹彻出来,当真令人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了。
我惊诧于明眸皓齿的西洋女郎吸烟时是这样地风致高雅,更把自己惭愧,怕是连喘口大气也觉得是唐突西洋的西施们了。究竟说心里话,西洋女子身材修颀丰腴、韵致飞扬、曲线波折、似水流畅,所当的确无不披靡,即使单是金发碧眼一项,就有彩色电视比起黑白电视的无数好处来。你知道,像我这样的曾经惯看了日月春风的人,是不轻易交口称赞什么的,然而至今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惯看,其实却当不得什么。我方才悟出,中华的美丽女子寻求出国改良之路,自是天经地义,而中华男子之出国,更是当务之急了。
晚间的七点,我所候着的火车,叮当叮当摇着入站的铜铃和夜晚的星星一起来了。它很高大,比国内的高大,但不长,七八节而已。车周身是银亮笔挺的铝壳,显得厚重且硬,像一管“英雄”牌金属壳的沉甸甸的钢笔。
车子一稳下来,车门打开,穿制服的乘务先生就两三步跃下来,亮着嗓子喊:“猴剥啃——猴剥啃——”。我知道是叫“Hoboken”了,正是我要乘的路线,就从长椅上起来,又怕搭错车,忙请教乘务先生:“Sire,猴剥啃经过哎唷森吗?我去哎唷森(Harrison)。”
他把仰着像将军一样左顾右盼的头低下来,不假思索答说:“是,快上去吧。”
人们从站台上消失净了,乘务先生也最后一个跳上去,火车就启动了。我寻座位坐下,座位都是空的,皮面沙发座,三人长,很宽敞,靠背可以推到前,推到后,这样一调整,所有乘客都可以面顺车行方向而坐。当然,愿意像国内火车那样六个人面对面地坐,也可以实现,只要不怕急刹车的时候,给对面三人撞到这面三人的鼻子就行。
乘务先生戴着一顶铁路人员帽儿来验票了。他的制帽像个儿童玩儿的小洋铁水桶,筒形的帽身有一立掌高,硬硬圆圆没有一个褶子,灰绿色的,像是把街边绿色的邮筒戴在头上了,只是比邮筒多个黑皮子的帽檐而已。但还算是挺精神的,尤其配上他们外国人的高鼻梁深眼睛,任凭再崎岖不平的脑顶,戴上这样一个儿童小水桶的制帽,都像是崭新标致的铁路人了。
美国人喜欢在工作中制造乐趣,喜欢别开生面,喜欢乃至“出洋相”,从他们设计铜盔铁肩周仓头的大货柜车到这铁路工人的制服,都可以反映得出。Fortune杂志的近一期的封面是一个公司职员坐在位子上,肩膀立着他家养的一只宠物——鸟。这是他因为工作出色,老板特许他把鸟带到办公室来一起上班。
乘务先生踱到我这里,我因为还没有买票,就掏出钱来。
他说:“你去哪儿?”
我说:“哎唷森。”
他说:“单程还是往返?”
我说:“单程。”一边看着他的好笑的邮筒帽,脑子里无端地想起法国总统戴高乐这三个字来。
他说:“四块五。车上买贵,你以后还是在站上买,便宜点。”
我谢过了他的好意,从钱夹子里拿出一张五元的花纸,交给这位头戴“戴高乐”的先生。
他于是接了,把这绿花纸叠好——和他裤兜里的一大堆纸票叠成一叠,装回去。据说,钱要怎么叠,怎么安排正反面怎么排次序,都要遵照他们铁路一丝不苟的行规的,就像他们那没褶的制服,明明白白,一点含糊都不能有。
然后他给我出票——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乘务人——他低下头,右手飞快地绕过肚子,像飞机绕过群山,俯冲到他的屁股上。他从屁股兜挖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类似剃头师傅的“推子”,那是用来给票打孔的;左手则漂亮地一扯制服的下襟,洒丽而夸张,如同评书演员挥开纸扇,他掏出大襟下面塞着的一个“子弹夹”,上面夹着一柱柱不同面额的硬币,同时给我看见他腰带上的一系列零零碎碎的宝贝。
他从子弹夹推出两个两毛五的硬币给我,然后抽出票折子,单手往上一簸一接,把票折子在手里握正,右手就用那剃头师傅的玩意儿往票上“蓬蓬”地打起孔来,足足打了七八个孔,然后两张撕开,其一交我。我一看,这就是我的车票了。他在我上车的站名,下车的站名上都打了孔,又在标有元角分的几堆数码上打了孔,标出了我的票价,还有其他一些票面上的闲字,也都一一“结孔记事”了。
他给票打孔的样子,使我想起我父亲旧时养花时,常常踱在窗台边,用一把白剪子蓬蓬地修整盆花的叶茎。
我父亲从前好养花,但近年病了,徙居流离于外地的医院,家里久无人居,便荒弃了。我几年前回去过一次,四壁结了尘层,花们,即使最耐旱的仙人球,也已是明日黄花了。我于家中勾留了几个小时,拣出一两件属于我的旧物,给花盆各自浇了点水——虽然已是枯萎了,就惶惶离开了,直至今天在这里。
今天在这里,在火车上,看见铁轨打开它那无穷的尺子,测量着我回家的路程。而家,故乡的家园,那灯火阑珊之处,遍插茱萸之所,只有此夜的梦里可以抵达。
美国的火车很快,就如时光的流逝,都是惊人的速度,我本来还要再在这里强聒几句,然而心情竟不好起来,外面又落了雨,雨点把我“哎唷森”舍下的窗镜也涂污了。
这于我是不好的。
我就更无话可说。想想人生,真如火车上的逆旅。
还是就把人生,骤然停在这辆通往猴剥啃的火车上吧。
收整了自己的情绪,在结束此信之前,勉强再说点小话吧:美国的火车上,常常见到爹妈怀抱婴孩,因为怕孩子哭,吵到旁人,就把一个奶嘴样的喇叭开口的东西塞在孩子嘴里教他含着玩,于是孩子就像含着一个喇叭花,露出古怪的吃惊的样子,但毕竟没法再哭了。
这种玩意儿,市场有得卖,体现了美国人对他人权益的尊重。但也不是什么新发明,其实也是我国早就“古已有之”的了。我国的古代士兵打仗,尤其是夜里发兵偷袭时,要叫士兵人人含上口衔。所谓“口衔”,大约就类似竹筷子,含在嘴里,再结纽系于颈后,士兵一路行去,也就不会走漏风声了,这也就是所谓的“衔枚”。曹操去火烧乌巢时,就是这样行军的。再早一点,秦朝的大将章邯,也是令士兵衔枚,奔袭项羽的叔叔项梁的,并且大约射死了项梁。
好吧,此信写到这里吧,正是我含上口衔的时候啦。
1998.6.9
附记:
此信写好,好几日还不曾邮出。昨夜正睡得好时,忽然邻壁小楼上的流行音乐响起来,把我闹醒了。旋即就听见没客拉夫(make love)的腾挪跌宕的叫欢声,尤以女音为摇人魂魄。
这于我也是不好的。
但这些美国学生经常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他们放音乐,本来也出自好意,想掩盖人叫,但却是欲盖弥彰了。唉,这里可真是“哎唷森”城啊。我就又想起前几日写到的“口衔”,我国古已有之的可爱的“口衔”,或者叫衔枚——类似竹筷子,结纽系于颈后。枚衔在嘴里,固然不如含糖果舒服,而且还要落口水,但毕竟行军就寂静了,是个好办法——我们中国人一向就擅长这类极其人道的发明,譬如把人骟掉以为太监,把妇女裹成小脚,用心都是很好的,手段也别开生面,外国人所不及。
口衔的妙用因此可以介绍给美国人,作为文化交流的一部分,使他们知道筷子不但只是用来叉饺子的,还可以扼制半夜里的“哎唷”的人叫。然而只怕他们这些美国学生不肯好好戴着。
1998.6.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