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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蹲监狱”须知


  五洋兄:

  你好!

  这封信写了一半,就到纽约参加一个关于员工福利的培训课程,陪着受了两天的训,回来之后,发现我还有,写得一半的信却没了。现在只好重新补写,发现却没有一点兴致。其信大意是我下飞机初到美国,在纽约住了几天,其中做了些简单的徒步考察。第一次出旅馆到街上走,纽约人的步速很快,我更感觉怪怪的,更像是到邯郸学步,并且不免疑惑:我就这么免费地在人家的国土上白走白看,会不会有人上来管。

  曼哈顿的无数高楼像插在地上的一群群明晃晃的导弹、火箭,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等待发射飞天。导弹之间的细缝下临着深深的沟,沟底就是街道,人如小小的蚁点。在冬风舔净的时刻,行人并不多。我穿行于密立的高楼底下,像走在深渊、山涧里面,阳光也被遮得幽淡了。一直走到岛的南端,发现皮鞋还闪亮着,不沾一点儿土星,风从海上来,从河上来,从北方加拿大的森林来,所以并不运带尘土。自由女神举着火炬,搂着宪法,就在岛南对面,一河之隔,可以买渡过去,但我还是省了这几个钱。

  丢掉的信大约就是这些意思。住在纽约的同时我就去新泽西州立大学找房,预备搬过去。找房也并不是很顺利的。以前我在北京租房,着重依靠人海战术,发动熟人朋友去打听。来到新泽西州立大学之后,去学生宿舍管理科(姑且这么叫吧)一问,说是宿舍都预定光了。我看了一下各宿舍楼的格局,是四人合用一个单元(Apartment),每人一个房间,十七八平米,厨房客厅合用,卫生间浴室也合用,每人每月300多元,并不合算。

  在学校的边缘与“新不软城”交界的地方,也有一些商家盖的三层玲珑砖楼,公开出租,情况跟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外面也有草坪,但入住的人员很杂,各民族、各阶层、各职业的人员都可能在里面租上一个卧室。我怕住进去之后,跟我合住的刚好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带有些类似半夜鸡叫、同性恋爱的倒行逆施的习惯,那可怎么办,所以我希望还是住在州立大学里面,和校师生党委们在一起。而学校里面,除了学生宿舍,还有另一种地下渠道可以找房。有一些中国夫妇在这里求学的,可以从校方租到较为便宜的两室一厅,但他们从前国内的生活历练使他们有一个室就足可以够用了,于是他们想再找一个人来合住,准确地说,三个人分担这房费。但这第三者入住,校方是禁止的,所以这些夫妇们就在Internet上化名发出个讯息,或者去图书馆、餐厅之类人多的地方,贴个启事,“引诱”第三者来找他们。

  我从校内E-mail上收到了几个这样的讯息,打电话初步联系之后,就约我去他们家看房——也就是那两室一厅的一室。我去的第一家是一对青年夫妻。一进门,他两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等着第三者来。不用说,这沙发也是捡来的,因为公寓只提供冰箱、灶具和空调,没有家具。

  看了一下房屋情况,也不坏,然后他们拿出一个自拟手写的纸条,说:“如果你想住,必须履行我们的下列条件。”

  《住房条例》

  1. 通讯地址:不能使用本地址,请另开P.O.Box或自行解决。一切信件、邮包等不得寄往本地址。

  2. 入住前预交500元押金,租金、押金一律现金支付。押金在房客安全搬出、交还钥匙、付清全部账单后退还。如因房客在外惹事被人报告Housing(宿舍管理科)导致房东被迫搬家,则押金不退。

  3. 住房基本要求:

  1)安静:

  a. 电视、音响及其他电器的音量要适度,谈话、打电话勿喧哗(有关音量标准:关上卧室门后,客厅内听不到)。

  b. 避免来访和聚会(标准:每次来访不超过四人,每周来访不超过一次,每月会客时间总计不超过四小时,周、月之间不累计。10:00pm后不得有外人逗留。)

  注:如有特例请预先通知商量,最长留宿不得超过一夜。

  2)干净:

  a. 厨房:少煎炸,做完饭后立即清洁灶台、操作台,不得将餐具、炊具堆放于水池内。洗菜、刷碗后,将水池冲洗干净,将污物放入垃圾桶内,以免堵塞下水道。避免往地上洒水、油等。洗手后,将手擦干。保持冰箱清洁,及时擦干净。

  b. 做饭期间不得离开厨房,一切用具用后入柜,将柜门保持关闭。餐具、炊具晾干后及时收回柜内。如使用厅里的餐桌,用后擦干净。

  c. 浴室:洗澡和梳头后将浴缸和地面的头发收集放入垃圾桶内,不得乱扔。梳头必须在浴室内进行。未经甩干的衣物不得晾晒。

  d. 卧室:不得乱扔脏物、废物,垃圾请收入垃圾桶内,装满后及时倒掉。每星期必须至少吸尘一次,适当通风。人离开房间前关窗,以防风雨。

  e. 室内不许晾衣服。不得往墙上钉钉子(图钉除外)。

  f. Apartment一律不许吸烟。进门后换拖鞋,将鞋子摆放整齐。

  3)其他:

  a. 打电话时间:8:00am前不得常来电话;10:00pm前每次不得超过10分钟,不得上网。

  b. 使用浴室时间:每次不得超过40分钟。

  c. Phone bill各付。

  d. 房东提供浴室手纸、厨房Paper toll(纸巾)和擦手毛巾。Paper toll请节约使用,擦手不得使用Paper toll。

  房客需自备洗洁精、去污液、洗碗布。

  电视不共用,房客需自备电视。

  e. 钥匙请保管好,如丢失自付罚金。

  我将这些条件看完一遍,心想,这哪是在租房子,这不成蹲监狱了吗?这条子简直就是蹲监狱须知。于是这一家就没有谈成。

  我去的下一家,主人男的姓陶,女的姓马,也是年轻的。男的先一年来美国,稳定了之后,把媳妇也接来了。媳妇来后,先打了一时期的零工。随后,也上学念书了,学的是计算机。好像这面所有的中国人都学计算机。

  这对夫妇的名字很有意思,陶睿、马志远,合起来念非常上口。因此,注定是要成夫妻的。而且有点儿像相声演员的名字,比如报幕的出来了,念:“各位观众,下面请听陶睿、马志远为大家合说的相声——二房东的烦恼”之类。

  陶马两位倒没有掏出那种“蹲监狱须知”的条子来给我看,只提了一个事,就是住在这里不要乱声张,每年偶尔有人来查一次房,到时候也要随机应变。比如,如果当时正好马志远和我在家,陶睿不在,那就向查房的人称我和马是夫妻。我笑着点点头说:“这个不难,要是正好陶睿和我在,而马不在,就称我们俩是表兄弟。要是正好你们俩在而我不在,就称你们俩是夫妻。”

  “我们本来就是夫妻。”陶睿说。

  “对,对,我差点搞混了。”

  随后议定,每月320元,我即刻从纽约旅馆里取了行李,搬进陶马家里入住。坐着车向南一小时的路程之后,回望纽约就像一把细管毛笔,插在天边。

  有了住处,就又能有一个电话。附近大街小巷公共建筑,都立着那种挂钟式的铁匣子公用电话,同我在洛杉矶机场遇到的一样,上面都刻着Bell Atlantic公司的标记。而电话卡,虽然在机场不卖,在杂货店里却可以轻易买到。我先是用电话卡,在街上打,后来请教陶马,他们说我的房间里面有个电话线插孔,只消再申请一个电话号码就完了。

  我就依他们的指挥,给电话公司Bell Atlantic打电话。电话一通,就听见一个机器人在说话:“申请电话,请按1键;查询账单,按2;更改地址,按3。”我就按了电话上的1键,随后音乐响起来。听了一会儿,有声音提示说:“我们所有的业务代表都在接听电话,请继续等候,千万别挂,因为你的电话对我们很重要。”然后,又接着放音乐给我听。听得正痴迷的时候咔嚓一下,一个活人的声音切进来了,她说:“我叫Lisa,我能帮你什么吗?”我就说我想安一部电话。她问了我的地址,又叫我把护照传真给她,还问我想不想要touch tone的电话,我不懂,她就让我听了一下拨盘式电话,和按键式电话的声音——一个咔咔咔,一个嘀嘀嘀。我很奇怪,她又不会口技,怎么把这两个声音切换到话筒里面,让我听见的呢?

  我说我选touch tone,因为它听起来更文明一些。她又问我要不要早晨唤醒服务,所接电话记录的服务,堵住第三者电话的服务等等,并且报了价,我一概说不。随后她又胡乱问了我一些别的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说电话一周左右开通,并且告诉了我的电话号码。

  随后,她问:“Did I treat you respectively?”

  我一愣,说:“当然。”她就笑了,我也被逗笑了。电话也就完了。

  我到“不软城”的电器铺子里买了一只便宜的小电话机,10美元,看上去像玩具电话。把它一头插进房间的墙上,过了一礼拜,它上面的小灯就亮了,于是我就在有了住处的基础上,又有了电话了。每月从Bell Atlantic寄来账单,二三十块左右。打美国国内长途,一分钟一毛钱,打往中国,七毛八,也还不贵。

  电话安上不久,却没人打进来。等了好久,还是没有。

  一天中午,我因为发愁,就恨恨地去睡午觉,正在借睡消愁的时候,电话响声大作,我连忙蹦起来,就听打来电话的一个美国男子说:“Mr Zhang,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正有许多小孩没得吃没得穿,没有书念吗?”

  我正想说知道或不知道,他又念书一样哗哗地往下讲:“我们生产了一种饼干,25美元一箱,我们正准备把销售饼干的利润全部捐给那些穷孩子。Mr Zhang,你如果买一箱我们的饼干,世界上就有一个穷孩子可以上一年的学啦。”我有些心动,正在摇摆,他见我不应,又哗哗地往下念:“好吧,如果你觉得25美元太贵,你可以买半箱,这样,一个穷孩子就可以上半年的学啦。”我心想,花25美元,也不会使我在目前穷困的基础上更穷多少,不花这25美元,也不会富太多,于是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他又念:“好吧,Mr Zhang,你干脆买一盒,才5美元,怎么样?一个穷孩子就可以上到期中考试了。”

  听到这里,我顿觉他满是商人习性,好像早布置好了,5块钱一盒饼干,却不痛痛快快地讲,而从一箱说起。于是我说:“对不起,我也是个穷学生,我的钱也只够上到期中考试。再说你们要做好事,干脆把饼干免费发给穷孩子们吃不就行了。”

  他一笑,早有准备,说:“我们的目的在于让他们念书,将来好有钱自己买饼干吃。”我说:“我看,穷孩子也不用念书,天天上大街玩儿去多好。我念了20年书啦,还是没闲钱买饼干吃。”

  他见我顽固,也不勉强,就祝我今天过得好,然后挂了。

  后来,我才知道打这些电话的,也都是美国穷学生,受雇于销售公司,算是打工。根据业务量计算收入,一般你不买,他也不会老缠着不放,只是他这样通情达理的代价,就是工资水平要徘徊不前了。

  再遇上类似的电话,我就说我是仆人,主人不在家,然后挂了,或者说我刚来美国,听不懂他的英语,让他拿我没办法。如果他要问我从哪儿来,我就说从日本。渐渐发展到干什么坏事时,我都说自己是日本人,反正相貌上,同他们也差不多。嘻嘻。

  19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