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兄台,
我初到“问题是”(Wendy’s)店来打工时,接待我的是一个白人女经理,名字叫麻沸散(Mafosy)。面孔倒是瑰丽的,尤其侧面看去,惠而有色,倘使笑,也是可以让人麻醉的。只是为油气所钟,额上总隐约冒着轻汗,美中不足是店小地狭,她就如同站笼里的肥鸡一样,把下半身站得松弛肥胖了。
第一天上班,麻沸散就把我的“兵器”交给我,是一把小火铲,桃叶形,攥在手里不知怎么用,许是要让我砌墙。
她领我到一个大铁箱子旁,上置铁板,如镇关西郑屠铺子上的那张吧。她对我说:“取出一块肉。”
我就猫腰从柜里取出手帕大小血红一张生肉饼,方的,心想这不是人肉吧。
她说:“放在Grill上。”我便不知所措,猜想肉通常都可以放在什么上。她便抢过肉,“啪”的贴饼子一样摊在铁板上,“这铁板子,烧得滚烫的,就是Grill。”她说。
我一听,啊!Grill,烤肉架嘛!GRE单词呀,原来是这么大个儿呀。以前我背单词的时候,想象中的烤肉架是一个类同鞋架的东西,一层一层地,将肉像鞋一样放上去。
生肉放上,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油,麻沸散眼疾手快,用小火铲把肉体各拍一角,又啪的把肉一翻个儿,“一见肉sizzle,你就flip”,肉一冒泡就翻个儿,好嘛,又是两个单词,烙一个饼而学三个GRE单词,颜回“问一而得三”,合算合算。于是我就在肉板上孜孜不倦地烙起肉来,这是在上肉的酷刑呐——像拷打俘虏的共产党员。一边也是烤我自己,温火烤着,慢慢地,我就香了熟了。
我们“问题是”的人工作起来官兵平等,麻沸散的岗位是烤肉架边上的油盐菜叶桌,负责把面包、酱、菜叶和我“拷打”熟了的俘虏放在一起,包成一个汉堡包,交给柜台上。柜台上唱喏的是黑人大妈,她生得极肥,有所谓:胸前三尺,臀后三尺,轴径又三尺,把个本就狭小的前台挤得晃晃悠悠,倘一转身,就地动山摇,灵敏一点儿的地震仪从中国都能测得出反应。她一般是一手放在收银机上,一手压在话筒上,客人们排着队,她就重复客人的话,通过话筒,报告我们客人的需求。我们后面就赶紧准备,要用多少酱,什么样的酱,多少面包,什么样的面包,多少片肉,什么样的肉,每个汉堡都是量体裁衣,符合客人个性要求。有时候她唱喏唱得快活了,就会手舞足蹈起来,拉着话筒,咧开嘴,咿咿呀呀老旦一样唱起民歌来。她的头上拧满了细小的辫子,怕是有三十几条,像是挂历卷成的门帘子,从一头黑火山上万条垂下。
她因为肥,就有很多苦恼。有一次她喊我去抱水池里的铁盆,她拍拍自己“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肚子,示意她是无法双手合拢于肚前抱盆的。想不到人肚一肥,就娇嫩了。
我后来的印象里她就是站在油盐桌子旁边,一手捏着面包片儿,下巴使劲收着,以求眼睛可以越过胸腹的妨碍,看见手心上的面包,然后她悠长地像打呼噜一样地喊:“An——Single——”意思是叫我送上一片肉。喊An——是在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安德鲁(Andrew),她只肯花气力喊出前头一小段,大约在前台唱过喏的人都喜欢省字,如同我国喊“谁的肠子,谁的下水,谁的肝尖儿……”一样。她托长了腔,一唱三叹似的,而当她喊“An——”我就想起天安门了什么的。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服,经理麻沸散给预备了统一的汗衫和小帽,印着“问题是”的字样,要我换上。我怕这汗衫不是新的,更不喜欢他是被黑人张飞同志曾经穿过的,就选个折中的办法,把我自己的衬衫穿在里头,张飞的穿在外头——仿佛关羽把长兄刘备送的旧袍子衬在里头,外边再披上曹操送的新袍子。
这行头穿戴停当,一照镜子,发现自家的衬衫露在了麻沸散给的旧汗衫之外了,仿佛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支长袖出墙来。麻沸散就叫我把袖子tuck起来,我不懂,她就示范性地在自己的光胳膊上做卷袖子的动作,并且向我胳膊走过来,帮我弄,很温柔地。这时我忽然想,当初关公刮骨疗毒的时候,涂点儿麻沸散就不疼了。
说起关公,总是让我离题。关公勇而傲,临阵不屑着甲肩,只穿一袭绿袍。曹仁眼尖,放了一支毒箭,正着臂膊。但这并没有打击得了关公的勇傲气焰。当华佗给他医箭的时候,他不肯敷用大夫自创的麻沸散,而硬叫华大夫上刀子直接刮。华大夫无奈,只好把手术刀往酒精灯上烧了几下——因为华大夫不但开膛剖腹用这把刀,平时切菜劈柴、斩鸡杀贼、修脚刮胡子,都是用这把刀,这时不烧一烧,毒得越刮越多。
烧完刀子,往关公的病胳膊上瞄。关公凤眼微合、坦然自若,甚至还叫了一个帮闲文官陪他下棋。手术一开始,关公疼得咬牙切齿,但怕人误会,关公就嚷嚷:“哇呀呀呀,好你啊,抽了俺一个车……”等到手术收尾,刮刀霍霍,关公只剩出一口气儿,没进一口气儿的了,别人还以为关公爱兵如子,眼见棋盘上自己兵横马仰,就剩一个老帅东躲西逃,因而感伤亡士,痛不欲活了。
当然最后关公还是赢了这局棋,因为陪棋官突然伸手把己方的一个炮给拿下去了,一问,他说:“此炮串通曹营,依军令七八五十六斩,犯令当斩。”过了一会儿,又把自家一个车拿下棋盘,说:“此车趋奔迟缓,不听将令,依律当斩。”过了一会儿,又把四个卒子拿下,说:“此四卒聚众赌博,私叉麻雀,依律仗打八十。”再过了一会儿,又把老相拎下去了,说老相克扣粮草、误乱军心,依律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下放黑龙江。
最后当他只剩一个老将的时候,一急眼把老将也揪下去,说:“老相原本精忠报国,无罪错划右派,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此乃老将昏庸,特引咎退位,给老相平反昭雪。”就这样,关公赢了棋。关公大喜,重赏华佗和陪棋官,又在手术刀上签上自己名字,赐给陪棋官以志纪念,随后大排女乐,达旦方休。
再说那个有幸在此历史事件中陪关公下棋的官儿,是个刀子迷,家里收藏的各式刀子汗牛充栋,他常叹道:“宁使食无肉,不可居无刀。”其刀至今仍有两把保存在纽约曼哈顿80街Metropolitan Art Museum,我去参观过一次,在一层北大厅古代兵甲展的一角,它和日本人的马刀、法国人的盾、德国人的头盔放在一起,许是火烧圆明园之后移民美国的吧。
幸而关公刮骨疗毒的这把刀子没有流失海外,而是到了我爸手里。具体过程呢,有点迷乱,但我最近翻阅了正史,大约是这样的:
我家家谱上,推溯到后汉三国时候的一个祖上先人,是东吴的张昭张子布。有一天,我祖上张昭家里有个小妾可能是做梦受了启示,醒了就闹着要自杀,说什么地球末日要到了。常用的女人寻死的方法都想过了,什么上吊吞金喝卤水之类的,小妾觉得太痛苦,不爽快,都不满意。全家人都挺替她着急,想帮帮忙,可谁也寻思不出个更好的自杀法,只好让张昭出个主意。张昭正好要过江找关公谈荆州的事,没空管家里死人的事儿。张昭到了荆州,先跟关公讨论了一些国际大事,以及人权问题、巴勒斯坦之类,最后张昭说:“你们诸葛亮和我们周瑜早有约定:荆州暂借。现在你们有了四川,足以容身,荆州可以还了吧。这事不能因为周瑜死了就没人管,以前我家主公说:‘外事不明问周瑜,内事不明问张昭’,现在内外事都在我张昭了。老关啊,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出三十万两银子做你们的搬迁费,你们搬出荆州去吧。另外我们主公的女儿待字闺中,如花似玉,可以许给你儿子关星当媳妇,你看怎么样?”
关羽说:“老张啊,不是我姓关的不给朋友面子,这事我是做不了主啊。荆州是我家丞相派我把着的,我怎么办得听我家丞相的。人在官府,身不由己啊。这样吧,回头我再想想这事儿。”
张昭一蹾茶杯说:“哎,哎,你又来了啊——老关——这可不行,一拖再拖,明儿后儿要不了几年我退休了,这事还就办不成咧,这可不是咱们党的作风啊。”
关羽说:“要不就还那么着,抓阄,谁抓着了给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