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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狂野周末


  五洋兄:

  近来淫雨连连,纽约南北的树木渐渐暴青了。又到了一年一度苏醒的季节,吃喝玩乐的季节。林子里的动物们眼看水草充足,可以无忧无虑,而高速公路边上被撞死的公鹿、母鹿,也格外地肥了,陈尸在道旁,安详而优美,给春雨吹打着,也没有人来捡。几天之后,被大自然的力量吮干,只剩一张褐红的皮,愉快地铺在地上,被往来的车风一掀一掀。一些流浪的小昆虫可以在鹿皮下栖身过夜,说说笑话,泡泡走肿了的脚,就像开车远行的人,歇身在汽车旅馆(Motel)里面一样,而路边的树林,依是让人伤人欲滴地秃着。

  月涌大江流一样空旷的高速,七八条lane(小路,小巷)并排,两旁是这宽阔的密密林地,植着美洲大陆独特的树种,名字却叫不出,倘在浓春,就满伞满伞地举满了花,视线永远是穿不透的,而秋季则满目湿红,漫漫染在层层老绿和鹅黄之中,樱红如血的枫叶更破空袭来。无限的巨幅霜林可以使行车人只如花廊下徜徉的鉴赏者,被五光十色的秋景,打得死去活来。

  而杨柳却见不到,只在280号公路转楼80号的拐弯地方,披发浴风地站着一株大柳,每日清晨经过,就令自己追思故国,而故国粗犷的杨树是一棵也没有发掘。

  花树最多,这些乐而不哀、哀而不伤的美国春秋花树,我的经理说过一些它们的名字,我只觉记不住,而一贯把它们都叫做花楸树。而花楸树真的什么样,我却并不知道。我在大学时喜爱的诗人海子有一篇咏花楸树的诗,我可以把它抄在这里:

  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今天的马、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花楸树

  这诗歌他作于1987年。

  1987年的时候,我还是个忧心忡忡的少年,他却已经这么会作诗,这么懂得珍惜幸福。

  我的经理的计算机Windows一屏的背景,是一只坐着的机警的黄色豹子,说是坐着,前腿却细高地立着——(否则就成趴着了)——毛色暗银,四缕豹须,嘴,鼓着两腮,极是神气俊朗。她管它叫Panther。除了Panther,豹子还有一种叫Cheetah,当然还有Puma,Leopard之类,都是豹种。纽约前后有几处迥阔的野生动物园,我的经理怂恿我偷闲去看,并从互联网上找到了赴园的行车路线,一再告诫我在园子里开车不要落着车窗,那样地给车风吹贯面颊,虽然年轻潇洒,但猴子会把石头丢进来,有时候猴子还会伙同狒狒之流坐在车鼻子上不下来,老小们聚在上面,掰车窗的雨刷啃。

  但车终是要开的。她说因为园子大,又不设樊笼,虎狼自由游行,最好的办法是开着自己的车在园中逛,虎狼虽虎,却下不得啃。因为不懂汽车制造,判断不出汽车的喉管儿,大约虎狼们以虎眼和狼眼望着人类发明汽车这种妖术,一定吃惊又愤懑,苦苦思索,没有对策。我们清朝末年满人大官开办过虎神营,专门和洋人作战。“虎”在于吃羊(洋),“神”在于捉鬼,“虎神营”于是就克制洋鬼子,这道理实在高明得很,不知是清廷哪位饱学之士的贡献,纽约动物园里的虎狼们那些光滑的脑皮层,无论如何是悟不出这个道理的。

  洋人的妖术久远流长,电视中有一个History频道,专门做些考掘工作,其中一个系列片子就是追溯枪支的发展史,从原始人的弓箭讲起,到可以连发的弩箭,以至骑士们的长枪,到发铁丸的巨炮,以及各种点火方式的火枪,以及子弹的突破性发明等等。子弹的发明也是划时代的,没有子弹的时候,把药面灌进枪管里,再放进弹头——仿佛往炒锅里倒油放肉,然后划着火,整个射击的过程仿佛炒菜——射击成了儿戏。有了子弹和连发,枪才成为严肃的东西。据说,如果没有勃朗宁左轮手枪,五十个美国西部拓疆者,合起来也打不过一个弓马娴熟的印第安人。大约如果没有勃朗宁,我国虎神营的一条虎也是可以吃五十头羊的。

  对火药、火器的应用,我国其实一直领先,直到明朝以后才开始落后,李自成的军队里就有鸟铳;罗盘也并非只看风水,我国罗盘在航海上的运用同样领先于西方好几百年。西方人只会看星辨向,直到中国的罗盘流传到他们手中,才使那些环球探险、殖民开发成为可能。即便论起环球探险来,郑和的七下西洋也是领先的,而明廷却自动放弃了海洋探索,把财力集中用在北修长城、防范异族上了,因为他们有个皇帝曾被大漠瓦剌掳了去的缘故。History频道上也研究长城,对长城的功效很怀疑,一道围墙怎么能挡住北方大漠千军万马呢?史称黄祸的蒙古元军摧城掠国可以直杀到地中海,平了沙俄诸部,占了波兰、两伊、土耳其,威焰直逼法国。当年英国人招募十字军东征去和阿拉伯人开仗,征了七八次都无功而返,而蒙古元军一战则歼灭阿里发,全境征服阿拉伯所有国家,这样的雄兵岂是一道长城的小墙可以挡住?最后History频道的结论是:中国人信鬼,认为鬼只会直着走,撞到墙上也不拐弯,所以修了长城以驱北方之鬼。唔,原来这也同虎神营是一样个理儿。

  但这结论却是不能让我信服的。中国人也许是信鬼的,但修长城的决议来自明省中央,明是开科取士的,大臣们自小接受孔孟教育,是排弃鬼神妄谈的,看看明朝内阁大学士们的道德文章,也不像糊涂到崇鬼地步。张居正主修长城,戚继光镇守燕蓟十五年,修理长城,他们也不至于是信鬼的,那么明朝何以花那么大的力气修长城,原因倒真成了谜。

  总之,我听信了我经理的话,就跑往纽约的野生动物园去逛,所见的也不坏,包括百兽之王的狮子。

  就像老虎是在山里打游击一样,狮子们是平原作战。它们一家老少群居在一起,白日里晾着肚皮睡大觉,早晚凉快时候就到周遭灌木、树坑一带去撒尿,标志一下这是它们老王家狮子的地盘,神圣不可侵犯,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心怀不轨的落单狮子们来了,迎接它们的有猎枪。那些落单在野的狮子,有时是亲哥们,有时是桃园新结义,流浪了好些年,性生活也没有,苦不堪言,一怒之下,铤而走险就要合伙闯老王家狮子的地盘。老王家狮子刚产了三个儿子,因此母狮子产后体虚不能善战,老王自个儿出马,以一对二,和来犯的两个落单狮子斗在一处。狮子这动物比起武来,如高手过招,一个凶招即可致对方死地,因此全力以赴,不敢稍怠。又所谓行家伸伸手,即知有没有,老王伸了几下爪子,立即发现对方两个都是硬手,心中生怯,顿时险象环生,斗不多时,胜负已判,老王悲哀一声痛叫,耳朵给揪掉半只,不敢恋战,斜刺里就逃,两个落单来犯的衔尾猛追,喊:“有种你丫别跑!”

  狮子这动物力大能搏,却不善奔跑,跑了一阵儿,呼呼直喘,血压也升上来了。老王嘴里直冒白沫,好在后边两个追兵也几天没吃饱饭了,也是跑得眼冒金星,一个劝另一个说:“大哥,古话说穷寇莫追,归师莫掩,咱们见好就收了吧。”另一个正愁他不劝,忙呼哧呼哧应允说:“贤弟所言正合我意,咱们且回去闹他夫人吧。”这样老王逃了条性命,但已是有家难回,失了地盘,从此朝秦暮楚,四处政治避难去了。

  两个来犯的扑回到老王家里,看见老王狮子的媳妇正守着三个儿子,哭哭啼啼,长相细看倒也不赖。两个来犯的狮子打光棍多年了,哪里再能忍,立刻要寻她的非礼。一下子却恼了旁边的三个小狮子:王小一、王小二和王小三,喵喵叫着就往仇人身上扑,结果却是自己寻死,三下两下都给咬断了气。王氏到了这地步,发一声叹:“女人啊,你的名字是脆弱。”也就委曲求全了。没几个月,又生下一堆小狮子,淘气得紧,完全不知道从前发生的弑父娶母的旧事。从此,两个来犯的名正言顺登了正统,一个是万岁爷,一个是九千岁,膝下是这一群公子、公主,虽然娘娘是前朝留下的,但日后不愁再选几个填入后宫。从此天下太平。

  万岁、九千岁天天也学样去“狩”猎,以及撒尿标定国界,直到再等几年,廉颇老矣的时候,撒不动尿了,再会有落单的强盗狮子来犯,历史再重演一遍。

  狮子们因为全家合作,因而可以捕杀到角马、斑马这类大个野兽,而同是猫科一系的豹子,则落落寡欢得很。我在动物园里见到它们总是孤身一人,悠忽无踪,如同侠客。有一种豹子叫Cheetah(猎豹),原产非洲,相当于我国梁山上的好汉神行太保。因为它是世界上奔跑最迅的动物,戴宗穿上马甲可以日行千里,而Cheetah一日可以行不止这个数,它的最高时速可达110公里每小时,而我的汽车开到时速100公里/时,就要哆嗦个不休,再不能快了。

  神行太保Cheetah大哥的体形我远远见到了,真是姣美得不得了:身姿修长,腿比虎要纤细得多,细细高高,腰尾如水流畅,探足弓背,蓄含了无限的势能和弹性,而且眼角两道深黑斑纹直通到口,美不可言。四爪雪白,蜂腰草黄,间以黑纹,神色常是痴痴地看着游人,眼光里全是天真、朴质,默默地格外通情达理,并不乱杀无辜,真是个好让人怜爱的!环肥燕瘦,Cheetah大约和赵飞燕同列。

  Cheetah不像狮子那样群居,她是独行侠,一旦产仔,就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一边看孩子,一边又要上班,十分辛苦。上班前,它把小Cheetah们藏在草坑里,放心不下,不敢远走,只就近埋伏在草间,看见鹿们、羚羊们摆着小尾巴吃食,有时一群一群地从它埋伏的地方游过,没有发现它。突然高空里一鸟尖啼示警,羚羊大惊,跳脚就逃,烟尘四起。但已经晚了,苗条修长的神行太保已然跃出,就像百万军中赵子龙的一杆长枪,出神入化,风驰电掣一般,羚羊们夺路在前,Cheetah如影随形于后,同时迅速选定袭击目标。大约就像我们在水果店买水果时,能一眼挑出哪个梨子好,哪个不好(这是从前长期在树上当猴子时磨炼出来的),Cheetah也能在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飞之际,于我们看来一模一样的羚羊之间,一眼辨出哪只羚羊该追,哪只不该。所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选上好水果买,而Cheetah选力小体弱的追。羚羊时速不及Cheetah,但它善于兜头绕圈子,Cheetah早防着它这一手。那重重的尾巴远远扬起,就像Cheetah的舵,Cheetah就是一只拨转自如的快艇,并且起初保留一箭之地,以观察羚羊动态早做调整,否则靠得太近,急转不及,反而坏事。待到羚羊稍露败态,Cheetah则抖擞精神,收腰如弓,后腿越过前腿,一张一弛真如飞箭一般,一半时间却是全腾在空中,如此贴地飞行,羚羊纵快,终于扑翻就此命毙。Cheetah抓住羚羊,并不就吃,而是先要大喘一通,因为一阵飞跑,体内热温骤升,呼吸从一分钟十几次升为一百多次,豹皮又厚不善散热,倘使猛跑不休,Cheetah可以自己把自己热死,就像从前跑马拉松的那个雅典人一样。

  大喘一毕,招呼孩子们马上进餐,片刻不得延误,否则空中一些拾荒的鸟盘旋而至,要来分一杯羹的。狮子们远远看见鸟态,立刻明白这边发生的事,于是一家老少就齐跑过来,抢Cheetah的猎物。Cheetah是神行太保,但论起蛮力气,还是李逵的大,鉴于这种情况,Cheetah没吃几口只好忍痛躲开。有时候竟是大喘还没喘完,狮子一家子就集体串门来了,Cheetah只好饿着肚子走开,着实晦气得很。狮子也并不追撵,大约自知没有这厮跑得快。

  比起为人作嫁白白辛苦的Cheetah,Leopard(金钱豹)就另有一手,它可以把猎物拖到树上去慢慢留用。金钱豹跑不过短跑冠军Cheetah,也打不过拳击家的狮子,但它是多项全能冠军,而且脑子里坏水儿多。有时它趴在树上,看树下的公鹿们打架。公鹿们为了选美而比拼角力,直到健美先生选出来以后和鹿娘娘们成亲。这健美先生从此就公务缠身了,一方面陪着鹿娘娘们写信幽会,一方面又防着以前败下阵去的鹿们再制造政变,所以一手软一手硬,两手都要抓。更有些鹿小姐不守纪律,到鹿群以外嬉闹,为了防止她们被别的鹿群政党泡去,健美先生要及时把鹿小姐追回来。有时个别公鹿色胆包天,趁着一不留神就要骚扰鹿娘娘们,健美先生更要立刻出来纠正风纪,诸般如此,忙得不可开交。最糟糕的是这么多鹿娘娘,一一幽会过来,搞得是肾亏腰虚、气血乱窜。这时候,金钱豹大哥一眼看了个准,发一声喊,从天而降,不几回合,健美先生就轻易鹿死谁手了,而凭自己的原本体力,许是可以逃脱的。

  这件事情倒是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不过为了维持种群进步,把最好的种子传给鹿娘娘,健美先生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了。

  我从纽约州野生动物园学到这许多道理,高高兴兴地开车回来,路上却发现一些警察把车隐藏在茂草灌木里,用雷达枪瞄着,在那里守株待兔,遇上有哪一个调皮捣蛋的车,警察就也发一声喊,豹子一样窜出,鸣笛猛追,追上以后,把猎物堵在路边,并不立刻就“吃”,也如同所有狮虎豹这类动物一样,先要玩弄一会儿再开饭:明知你急于认打认罚,以便脱身赶路,但警察大哥偏不急,偏坐在自己车里,掏出步话机,呼叫同伴,等同伴鸣着笛子也赶来了,两人才敢下车——他们是很小心的。按法律规定,警察的首要职责不是抓坏蛋,而是保护值勤同伴,以示尊重人权和生命。而俘获的车里的人是不可以下车的,否则就有试图袭击警察的嫌疑,只好乖乖等着被慢慢地收拾。

  我想,上天把有的人生成警察、有的生成小偷、有的生成狮子、豹子,有的生成鹿和小兔,把有的人生成黄皮肤、有的白皮肤,有的在明朝考举做官、有的在当代攻托出国,有的在学院拍戏,这些都已先定,你只好顺着去做而已。

  1998.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