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民不善早起,像查利这样老的年纪,当然起得最早,这一点是全球一例的。有个电视片上,有一小截小故事:一个老大爷每次公司清早开会就喋喋不休,倒也经常语出惊人,搞得同事们在上司面前都比不过他。后来就有人把例会改在下午四点,这时候老大爷“已是黄昏独自困”,困得已是前仰后合,开口就可笑了,只嚷嚷着抓紧吃饭、早早睡觉。
查利起得早,天刚明亮,他就从我的北窗外的楼梯上吱吱呜呜走下来,有一条腿是不好用的,因而横着吃力得紧。然后他就鼓捣塑料瓶与玻璃瓶,以及罐头瓶,分成类,以及报纸扎成捆,提到自家楼门口,预备街上过垃圾车时,工人们来拾。垃圾车每周的一三五早上来,车屁股外角攀着一个工人,每到一户就跳下来拾那各户人家已自行包扎好了的垃圾袋子。那拾垃圾的工人攀在车后,壁虎功是很厉害的。
我被查利的瓶瓶罐罐吵醒了一点儿,就又睡去,再过一两个梦,就有西窗下咣当一声,我就又醒,分辨一下,认为是“瑞狗”已经开早饭了。它左吃右吃,边吃边玩,不小心把狗食盆子从台阶吃到了地上,摔出了声响。
但今晚“瑞狗”的发作,它在窗下来回地跑,又狺狺个不停,是因为庆祝国际劳动节的缘故。美国的劳动节跑到了这个时节才过,和我们中秋赶到了一块。为了这节日的缘故,邻人要外出参加聚会,而美国的狗一年难得出门,出门也要有人牵着,每次出门就是狗的节日。但这次许是请帖里没有安排“瑞狗”的项目,主人收拾出门时也没有带它的意思,于是它就奔走呼号,试图引起有关当局注意到它的存在,但主人最终还是丢下它开车而去了,开远的车子里传出几句歌儿。“瑞狗”对着奇怪的圆月又吠了一通,终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就悻悻地安静下去了。倘使“瑞狗”会作诗,它一定可以作出冷宫秋怨那样的句子来的。我在这样的中秋时分,才于是剩得一些静寂,可以继续这封信的写作。
如同我们有民族的中秋,美国也是有民族的节日的,Memorial Day就是其一。这一天在五六月之交,是拨出来用于纪念战死的亡灵的。我当时就问我的经理,是祭奠哪一朝的亡灵呢?倘是在中国,这是必须事先搞清楚的问题,因为倘使你祭奠明朝官军的亡灵,你就不能同时祭大清兵的亡灵,张献忠和李自成也不能祭;你要祭成吉思汗,就不能同时祭推翻元朝的朱元璋帮。我的经理说,是祭所有战死的亡灵。我想那可不对,因为如果你祭伪军的亡灵,八路军的亡灵就会闹情绪,你祭颜良文丑,关公就会有意见。我把这个意思说成英文对我经理讲了,她也就迟疑起来,大约南北战争,南方的美军和北方的美军也是不两立的,否则不至于打起来,那么该祭哪方不祭哪方呢?我的经理是小时候从葡萄牙随大人移居过来的,被问至此,难免左支右绌,然而她旋即说:“那就自己的家属祭自家的亡灵。”噢,那么就是伪军的家属祭伪军,李自成的家属祭李自成了。这在我国也是历来在实行的。所谓家祭,只是时间在旧历的年底,不在美国的五六月之交罢了。个别不在旧历年底的例外也是有的,比如介子推在清明前一日的寒食节祭,屈原在粽子节那天,但他哥俩儿是自杀的,不比阵亡,所以从旧例年底分出,自是有理。然而到了旧历的年底,一家子里倘是既有给拉夫当了伪军的,又有上山投八路的,却不知怎么祭好。美国南北战争之时,亲兄弟或父子兵在沙场上刀枪相见,也难免不少,这要有时间找一个土生土长、颇知掌故的美国人来问问。
我住的“哎唷森”镇中心,有个芥子大的草场,中间竖着一只柱子,刻了本镇牺牲于朝鲜战争的老同志名字,那临的街,就叫“老兵街”,一些时代的良家青年,常在街角拍球,也有三男两女,半熟少年于日暮时分,坐着看那拍球,还将女子小背心下缘一段茁壮后腰的白皙,不小心露给了行人看见。
美国小镇的日子终年也是这般舒缓而百无聊赖地,长昼寂寞得紧,并谈不上什么高节奏、高消费这样的俗话。也只有节日,才沉滓泛起一下,大肆地聚在街边阔地,热闹地放一些音乐,同时架起Grill,将猪羊牛肉、苹果鸭梨,一应串成串,水路并进地放上去烤。Grill架下的燃料是圆炭,可以在商场买到,一烧化成煤烟,随肉香和歌子,远远飘开,这叫Barbecue,有时烟腾得浓了,直熏人眼,兼以锣鼓喧天,仿佛里面在闹妖精。
换到Memorial Day的迟暮,真的妖精们却上场了。五岁八岁的美国小孩,呼朋结伴,各自着了妖精的衣裳,提灯拽盏,四处走串着去敲乡亲们的房门。主人必须急惶惶地来开,开门看见阶上这一群青面獠牙,忙把糖果捧上,散给他们。妖精们受了贿赂也就罢休,再去敲下一家门。倘使你稍有怠慢,或者不幸糖果发完了,小妖们就会发怒,取一块石头,趁你一不留神,朝你家窗玻璃上丢进去。这暗算无常鬼不知的镜头,是我从一截电视片上看到的。同时有趣的,还有一个小妖,从头到脚,套在一个K字形硬硬的甲胄里面,主人出门去追,投石头的众妖一哄而散,只留下这个线条明快的大K字,一瘸一拐步履维艰地落在逃跑队伍的后面,并且在最末一级台阶上没头没脑地绊了个大K朝天,在画外音配制的哄笑里,主人忙上去扶起这孩子。
我国的群众扮起恐怖形状来,庶几不外乎是吊睛白额大虎,或披头散发、面无血色,基本上点到为止,不为己甚,本着中庸之道,红舌头吐出来半尺长的都不常见。而美国thriller影片里的闹妖怪,以及这节日傍晚的游行,则狰狞可怖之至,有的简直是到了焦头烂额之地步,让人毛骨悚然,不敢多瞧半眼。而这节日小妖的喻义,大约就是象征阵上的亡灵了,但不知为什么那许多焦头烂额的混在其中,于战死将士们殊是不敬,许是南北战争里也有赤壁之战,北美水军给周瑜烧死不少,余部伤兵又从华容道逃跑,天泞地泥,难免焦烂。
我想,圣神和虐妖虽有正义、邪恶之别,但人们结交他们的策略却是一样的,如同Memorial Day的小妖讨来糖果就安分了,对于圣神也是要用好话哄他,好酒灌他,好肉供他,他就风调雨顺,一旦你不奉承他了,他就下硫磺烧你,发大水淹你,只把几个时常念经讲他好处的,装在方舟上救起。
我国的龙王虽然有点儿好色,但还是位忝圣神之列,也是通情达理的,稍稍得罪他一点,他并不计较。比如龙王要娶媳妇,每年人们就把大姑娘扔到水里,后来西门豹把这规矩停了,龙王也没有闹情绪。但倘若得陇望蜀,直把大江一再结扎几次,简直是要去龙王的势,“这不成计划生育到我们水族头上来了吗!”龙王脾气再好,也要跳起来闹了。
当上回的国际友人关切地询问我国洪水水势时,我笑说:“倒不打紧,多修些龙王庙就好了。”多修些龙王庙,可让人们随时随地多想到一些水族们正常的物质文化生活,尊重一下水族的人权,保护水族,也保护了自己。大禹疏通九河,而我们结扎龙王,美国人讲“上帝的磨推得是很慢的”,那意思说,报应迟早总是要碾到你头上来的。
信写到这里,觉得枯燥无趣得很,而夜深时分,忽然“列列”地响过几个雷,窸窸窣窣地下起秋雨来,下起美国的秋雨来,这雨下得倒比我这鬼话的文章整齐有序得多。万物潜在雨中,不敢作声,我的心思,也怕给雷公电母们探去,告到龙王那里,好在我本来也没有多少心思,只是在这边的屋檐下寄着性命,人穷志短罢了。
1998.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