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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雪夜拥炉看电视(2)


  9频道专攻拳击,也有莽汉打架。是美国式的拳击。两个光膀子、虎背熊腰的硕汉,身量都在李魁、鲁智深以上,小锅样的拳头,一击总有千钧,搂住对方的人头往自己的膝盖上猛磕,或者扭住胳膊往熊腰上重踹,直至对方瘫倒在地,再怒骂他装死,重重踩上几脚。还不写意,又往空中一蹦,落下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汉子的肚子上。这一坐,怕是平地都能坐出个坑,何况那是肚子。对方捂着肚子满地打滚疼得说不出话来,却又被一把抓起,举过头顶,掷到台下去,稀里哗啦砸碎几张桌子。他们的拳头怕是万夫不挡,算来只有郑关西那样的人才,才可以挺得住三击。

  那挨打的莽汉受尽折磨,似乎活不了了,不料稍一喘息,竟反奴为主,依法同样折磨对手。观众一看,乐了,拍手叫好,说:“统统给我往死里打。”——当然,这句话是我们的朋友俞心焦的诗里写的。

  20频道整日价打垒球,59打篮球,69打高尔夫球,如果我国电视台如法炮制,还应该再有一台打麻将。

  还有一频道,上边放电影,下角席上坐着一个机器人、一个牛首、一个类似天文望远镜的东西,都面向了银幕,一边看,三个家伙,一边小声议论。喜欢看电影时被旁座人说话打断的,可以看这个台。

  美国电视不一而足,兄弟举其一端,失其大略,今日已啰嗦得不少,再会。

  附记:这封信写完,忽然发现忘记写信的初衷了,仿佛得鱼忘筌——抓到了鱼却忘了网了。是这样,鄙人出国前的一对哑铃,值两百多块,寄放在北京双榆树房东处,我临出国,要求她继续替我保留这份遗产,直到革命胜利。而今我在国外享福,哑铃一时无人过问,这样一直哑下去颇是埋没,故而想把他赠送给张昕先生。张昕先生也不是外人,我向他借过两大本韦伯斯特字典。张先生也一直不通音讯,但想来是还会在人间吧。他一直很向往我的哑铃。所以,请你呼一下张昕,把哑铃过继给他,呼机号码是XXXXXXX。

  1998.8.8

  节日的太平犬

  五洋:

  互相不见信来,怕是已有月余了吧,这期间我国山水秀美的南方却突然发起大水来了。涣涣乎,沧海横流,人民群众的锅碗和性命,以及草根树皮,都一起泛滥在江洋上了,这边的国际友人就关心询问我家的情况。我家世居北地,山枯水寒,水好比油贵,倒是苦旱的日子居多。对方也就释然。

  现在看来水势渐敛,大约不需要像大禹时候那样闹上九年,我也正收信,得到你那里还算平安的讯息。

  今天已近九月了,傍晚的时候,意气些许不适起来,其实也一贯是如此的。我就穿戴了以后,开了车到夜幕的外面去排遣若干。从高速上下来,却又失了路,大树的高风刷刷地摇撼而下,很苍古地,汽车倒便如甲虫,伏在草间,而丛山的肩臂上,在我迟疑的时候,一颗明晃晃的美国大月亮,正金光灿灿地浮上了东天。计较了时节,怕是月饼节正在左近,一抹微云,无独有偶地,正淹上了月轮,圆月还带鹅黄,大可如斗笠。满天里沉碧一色,一颗小星,缀在月华将近波及的圈外,是这满天里的一点漏洞,忽略了它,则明月洗尽了满天的铅华,我的心情也被熨去那些无形的波痕,欲想一点儿私事儿,却无甚可想,总结一两年来的心得,却是虚度居多了。只记得去年的此日,我从公司里领到两盒月饼,因为腹饥,当场就吃掉一半,余下的发誓乘周末送到廊坊去,因为我的父母在那里治病,但结果却让我送给一个北京的朋友了。前年的同时,我是在红莲小区的河畔,从河的对面失了魂一样地游走,明月也在天边逐人,而我是刚刚送走别人去美国,父母依然在医院里,兄弟在四川,巴山巴水之间。人事如同星散,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待在红莲小区里消磨,归结这两年面对明月的发问,只如水洗过一样,我只如同给水洗过的穷光蛋一样。月亮啊,请你收了你的问卷吧,天狗啊,快把月亮一口吃了吧。

  我发了这许多感叹,就依旧不得不回到我的蛐蛐笼子一般的斗室。我唯一的椅子是由原先的室主留下的,上面堆砌了我的小瓶、新袜、牙膏等物,还有一颗吃剩的大蒜。我把它们一一挪到床上,又把桌上的脸盆、饭盒挪到地板上,才安排出了空间容我坐下想写一点儿信。而这时候,隔壁人家的狗却发作起来。

  在我们这条拥挤的街上,一家一座三层的小楼,盖得摩肩接踵,两楼相邻的楼墙只间着一点缝隙,形成尺半宽的通道,从通道中抬头,恰似上海里弄那样,可以看见一线的天。我西窗推开正临了这通道,但却是不大用的,这通道却和邻人楼后的几寸草地,留给他家的狗跑步和打滚。这狗的名字叫Rigo,它主人经常这样喊它,可以翻译过来叫作“瑞狗”。是条奇形怪状的狗,很像鞍马,就是我国80年代有名的李宁经常操演的那种鞍马。它有四条两尺长细高的狗腿,一根椽子一样长长的细梁,头锐利而小,狗耳朵却大,像火铲子一样扣着,身上光洁无毛。大约身子太细长了,总有腿高的两倍长,四条细腿又像麻秆一样支着,使它看上去很抽象,很像一条我国贫困地区希望小学的长凳,可供两个失学儿童并排痴坐在上面。

  美国狗贵,寻常人家都要养上一两只,却很少北京那种哈巴狗。哈巴狗浑身是毛,跑起来连扑带扫,很像中国古人那样宽襟博带地,一跑,四条狗腿里倒有一条像是忙着收拾裤管袍襟,怕给自己绊着。外国人管哈巴狗叫Pekingese,很有点不恭。他们不喜欢这样峨冠博带的狗,他们的狗都是胡服箭袖,精悍打扮,随时可以从山海关那边给吴三桂领着,会猎中原的。

  “瑞狗”平时没有什么人理,它经常蹑着爪子,“溅溅”地从我的窗下通道里冲过,夹着隆隆的一阵风,这就是它日里的娱乐了,被临街那头的网子阻住,又只好再折回来。它实在是个苦命的狗,冲完这一丈长的通道,或者它还可以卧在它那几寸见方的草场上,捕风捉影地叫两声。我的房东老大爹名叫查尔斯,从前是个消防队员,经常在街上打量人家的房顶,小名叫查利。查利有时就凭着栅栏,看邻人的“瑞狗”在它的几寸草场上支起前腿,吐着舌头咝咝地喘气,肚子像个鼓风用的皮老虎。有时查利把一个皮球扔过去,大约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瑞狗”纵身扑上来啃,左啃右啃,正啃着反啃着,围着皮球夸张地团团打转地啃。查利看了,乐了,可以消磨掉浮生中的半个时辰。

  查利个头不高,所以他当消防队员,可以钻进着火的窗子里去。时而我下学回来,正见园子里的查利,他就向我讲“瑞狗”的好话,夸它聪明,怕我不信,他就描绘它下午是怎样在栅栏里追一只飞过的游蛾。他的方形的霜脸上松垂白皙的肉皮,抖搂出真挚的兴奋和激动来,我便要附和着,真想蹦一下或者发几声尖叫,以维持他的兴致,否则就太不礼貌不给面子了。

  查利从消防队前线退休多年了,子女都不在身边,老来无法排遣忧愁,他最喜欢做的事是在后园子里干活,把一堆干木头挪来挪去,再就是盼着园子里的草长长,他好花半天时间用烧汽油的除草机剪短。每逢这时,断草的清新味道弥时不散,让我在小屋里闻到,随后他就又巴望着草长,盼着再剪。他的女儿有一次来拜访他,他对我们说女儿在楼上睡觉,因为前一天他们外出到海滩,跑得太疲累了。不久,就听见女儿用外地口音叽叽喳喳地在楼上讲故事给他听,顿挫动听,很有我们京片子之风,他嗷嗷地很乐,表示听懂了。不一日,女儿走了,楼上又恢复了亘古的岑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