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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夜拥炉看电视(1)


  五洋:

  这边的天气是越来越冷淡下来了,前日已立秋。美国的日历上没有“立秋”这样稳健的称谓,而是啰嗦地标上“the First Day of Autumn”。日历上的风光画片,也从丽日海滩,换成梭梭河滩中的荒河野渡了。

  夏天里的事,真如春梦了无痕,所谓欢娱易逝,忧寒偏多。

  一早驱车上班,在野山高速上飞驰,但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美国东海岸天空一日比一日高举,从前的诗人海子写过这样两句:

  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

  可以比得今日秋晨的晴朗。

  有时,也会天色低沉郁静,若有所思得很,飘下细针的雨毛,落在公路两旁的长林,落在少年不识的忧愁滋味上。每一过车,林叶的积水就沙沙振下,水声中又有雁鸣,排成之阵的大雁,正从我的额上飞过,横织于路林的雾障里去,那雨水也就正沾湿在飞翔的雁背上吧。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好做,就每每缩在夜晚里看看电视遣怀。清朝人有云“雪夜拥炉看禁书,亦是快事”,我在这秋风渐紧时分,靠着枕头审片儿,也可以拟古。

  说到电视,我就想起我初到美国“受罪”的时期了。最早我与一个姓谭的胖子同住,他是一个有拾破烂癖的青年,第一夜拾来了花店丢在门口的纸匣子,用他的屁股把它们压扁了,蒙上布毯当睡床用;第二日捡到了折叠布椅一把、平底煎锅一个;第三日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向我介绍楼角废品箱上竟然停着两架豪华已极的大沙发和一台电视机。

  据弗洛伊德老师说,人类在婴孩时期有的养成口腔癖,吃东西时,奶水饼干一经口腔,就激发出丝丝快感,长大以后就变成收集癖,集邮集币乃至集废铜烂铁,同时又往往是饕餮之徒。无独有偶,又有些人在直肠那一带的居民小区会发生快感,成人之后就变成抛弃癖,大约世上的败家子都属于这后一者吧。

  美国这边,每家一个垃圾桶放在户外马路牙子上,逢了指定日期的前夜,就把废纸剩饭之类纯种的垃圾塞进黑色垃圾袋里,罐头奶桶之类可以回收利用的,塞进另一个袋,扎了口,放进桶去。那些有抛弃癖的人家也把好东西,稍稍看得厌了的,都抛在curb上。(他们管马路牙子叫curb。curb又有井栏、马缰之义,总之是用来约束“马路”或“井”或“马”的)。这些好东西,都可以随便你捡走。

  在谭胖子的怂恿下,我们去了公寓楼角的废品箱那里。那个废品箱很大,每天都有垃圾车光顾。垃圾车我非常爱看,像个大甲虫,车鼻子前面还有两只巨鳌,遇上这个巨大的垃圾箱,一把抱起来,举过头顶,向车厢里倾倒,如同我故乡农村的少年,用耙子拾粪,在头上划个圈,丢进背筐里去,花哨得很。

  我就帮着他,把垃圾箱上的电视机和那个三人大沙发,纷纷抬来了。他把电视安放在地板上,两眼狡黠地,嘿嘿地张着嘴,要把这台电视机献给我当礼物,以志我帮他装电话之谊。他英语不好,大约和清末洋务派的张之洞他们学习英语的成绩相当,所以电话要我帮他联系来装。从此,他最得意的时候,就是饭后光着腿仰在三人沙发上,手里摩挲着捡来的茶几和电扇,乱哼一会儿,心满意足,对于自家跑到美国是为了什么的,却不大想了。

  然而他给我捡来的电视却是瞎的,不出人儿,让他丢了去,他不肯,硬说要把电视当椅子用。虽说捡来的椅子们各式各样、互不协调,已经不少了,他的屁股瓣儿却仅有一对儿,哪里坐得过来这许多椅子。但他不辞劳苦,在沙发上坐会儿,再站起来摇到帆椅上坐,再到塑料椅、铁丝网椅上,最后到电视机上坐坐,眼见得一视同仁、爱民如子了,如同三宫六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的皇上。只可惜了他的肥肥的一对儿屁股,要经受忽硬忽软各式坐具的拱卫。

  我搬到“哎唷森”城,有了工作。不久,也就有了钱买来自己的电视,19寸飞利浦,花了180块钱左右。商场里的人把它搬到门口,等我开车过来,给我装上去,才离开。打开看,只能收7个台,同楼的俗人女说要安装cable才好。所谓cable,不外乎有线电视,从电话簿上可以查出几家有线电视服务公司,一打电话他们就会派人来装。其实电缆已经在盖房子的时候搭在墙角的电线盒里了,只要开通信号就行。有线电视公司的计算机从远处控制,可以开通信号,但要花钱才得实行。

  俗人女跑来进谏,劝我不要花冤枉钱,她说她正接着这东西,可以从她屋子引到我的电视上,从而我跟她分担有线电视的费用,一个月15块就够了。

  于是我竟没有麻烦电视公司,而一下子就能收到100左右个频道、50多家电视台的节目了。据说英国人也会如法炮制盗看电视,因为有线电视服务的月费太贵。大约盗看电视和盗书,凡是眼睛上占的便宜,都不算盗,而嘴、手等地方占的便宜,则是要吃官司的。

  有了电视,每到风雪之夕,人静时刻,我就躺在床上,在电视里讨点乐趣。

  第7频道上有时候放“Family Talk”,就是请一些家庭到台上来一排坐好,讨论某个话题,主持人站在观众之间,与台上相问答,她之所以站得那样远,是因为台上讨论过于热烈,往往言之不足,会大打出手以补之,所以主持人要躲避。譬如讨论外遇问题,夫妻两个在台上彼此揭短,搔到痛处,男的或女的就一招“亢龙有悔”,向对方拍去,往往兔起鹘落,防不胜防。

  最近又讨论少女衣饰。一家一家的母女捉对儿坐好,女儿不过是高中生,半熟少女,但发育得早,已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同时,放一段家庭录像,是这女儿们穿着性感的衣服,做些招摇姿态,下面便大哗,说她们“flaunt”。“flaunt”原意是旗子在空中飞,引申为炫耀、招摇过市,用于少女时,则是挑逗卖俏的意思,通过衣裳的紧透露来实现。

  譬如,一女孩儿的牛仔裤很有些破洞,临坐下又转身扭几扭腰肢,丰臀上的几个洞又博得了满堂彩。当主持人问她长大了干什么时,她说想当个脱衣舞女郎。舆论于是哗然,好心的阿姨站起来,愤怒抨击家长失职;家长委屈了,就说是学校和社会的责任。几个后生小子站起来,兴高采烈发挥一通,大约是鼓励日后她如愿以偿,他们都将是票友,一定会去捧场的。阿姨们立刻矛头掉转,向这几个后生,伸手伸腿,互相抓过帽子乱掷。

  不过说心里话,主持人希望观众打得越热闹越好,哪怕是招来警察才好呢,这就是这个节目的意义所在。

  后来一个心理学家讲话,说是成长中的人,需要社会认可,因此要标新立异,乃至“旗子在空中飘”,实在也是情理之中,每个人都一样,只是有的隐藏很深。

  后来又让女孩儿们脱掉破洞、羽毛、仅堪蔽体的衣裳,改穿人类通常所穿的,再出场。台下或褒或贬,而女儿们自己的感想,多半气呼呼地落下泪来。

  还有的Family Talk,是请一些变态男子来做客。他们的变态就是喜欢穿女人衣裳,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一丝不苟。随着他们一个个出场,台下也是口哨喝彩不断,而且他们自称因为穿得久了,竟然模样也变得娉娉女子了,并不需要泰国人妖的手术。心理学家照例又发了一通高见,大约这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国的大上海早就有男扮女装,咿咿呀呀唱戏,深受人民群众欢迎。

  我没有料到电视里可以演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原先在北京看电视,不过是听唱党啊亲爱的妈妈罢了。我们国内的电视,不论中央台或地方台,一天的节目总是井然有序。先放几个不打紧的动画片、再上下五千年、然后升旗、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广告过后放个打紧的电视剧,或是打紧的一台晚会,然后晚间新闻,再由几个中等打紧的节目收尾,比如介绍几个小青年的唱歌班子——他们管他们自己叫乐队,或是介绍一下群众自发的物质文化生活,然后功德圆满,谢谢收看。一套节目下来,从头到尾,像一条披挂整齐的鱼。而美国电视则零零碎碎,不成体统,就如同他们吃鱼不吃整条鱼,而是吃鱼排,中间没有主线穿着。“鱼排”英文词叫fillet,这词同时又有“束发带”的意思,不知鱼排和束发带有什么联系,我们古代穷人们倒是用鱼骨头梳头的。

  美国电视节目安排不同,比如,第3频道是踢球,于是一天到晚全是踢球,也不知是谁跟谁,但见一场换一场,不舍昼夜,球员们也不觉得累。第8频道是在家购物频道,有卖刀子的、有卖布娃娃的,有卖镯子、耳环连衣裙的,连天不断。一般是一个人坐在桌边,上陈商品,他就自卖自夸地介绍它们,驰骋口舌。记得一个卖卷饼(Taco)的广告,是一只大眼睛小狗戴上苏联红军的帽子在红场上对着麦克风发言,说它爱吃这种卷饼,下面就呼口号,背影音乐是《喀秋莎》。

  看了购物频道,眼热想买,只要拿起电话拨通屏幕上的号码,即可定购,几日内货物邮到。你需要在电话里把信用卡号码告诉他,他们就把钱从你的信用卡上划走了,不多不少。一切就是如此简单。商人们总是设法让花钱的程序变得极其简单。

  购物电话的号码多是以800打头,拨打800电话,是免费的。许多商家的客户服务部门开设800电话,鼓励人们找他们说事儿。

  有时夜半,妓女界的广告也亮相了。她们倒不暴露,只跳跳舞,摇摇摆摆几下,或是泡在水池子里,自我作个介绍,然后说:“小哥,可别忘了给我打电话呀。”再抛个媚眼儿,就完了。

  你按屏幕上的电话号码去拨打——有一次我拨错一个数,误通了这类电话——就听见一个女子“嘤宁”一声娇哼,随后听见喘息和呻吟,仿佛在干很重的活儿,一边颠倒挣扎着,说出一番话来,译成我们的白话大约是:“啊……啊……官人,哎哟,我们新来一个Lisa,人也标致,小曲唱得好,唷……侬听她唱哭天皇,山坡羊,玉……玉河郎,都是第一无赛的了。哎哟——侬弗要乱窜,小冤家!再别向旁的河船上白相去了吧,要听曲子,还是我们这里不让人的。官人……侬……噢……侬信用卡号码多少来哉?”

  我一听要钱,况且我又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连忙挂断电话,生怕迟一会儿,多受了她的耳惠,逼着给钱不可。

  2频道上节目也杂,不同电视公司出品的“鱼排”都在这上面占一截时段。有时候放杂技,是美国版的走钢丝,四人肩上扛着两人,两人再扛一人,可以叫叠罗汉,不系保险丝,从钢丝上走。周末这个频道上有肥皂剧放,就是Talk show,类似我们的小品,配以画外音的笑声,倒是很好。我国的小品演员扮成赶车的、收电费的、卖假药的、找对象的,以其乡愚打扮与口气,乞都市观众一笑;而这边的Talk show纯属都市人演都市人,动作也不夸张,语言不需做作,全凭机智的对白,兄弟在这里无法转述,总之是大大令人捧腹。北京电视台放过的《我爱我家》是刻鹄之作,也还刻得不很坏。

  4频道是个庸俗的台,经常是一个主持人大哥和一圈男女老少坐下来讥讽性地对时弊侃侃而谈,像是说单口相声一样,话题都是我不懂的,引得台下阵阵讪笑——大约国内崔永元的节目是跟他们学的。有时他们也戴上假发扮成白宫样子,开总统和莱文小姐的玩笑。总统在电视讲话里说Starr的无休无止的调查伤害了他(I’m hurt……),电台就在断章取义地引用“I’m hurt……”听在耳朵里的意思像是:我被弄疼了……主持人还要加上一句:“We can feel your pain。”如此不胜枚举,我想应该学设个“对总统不敬有罪”,出面管管这些人。

  与莱文小姐的性绯闻使克林顿总统颇受其累,原本他有希望栖身于美国历史上七大杰出总统之列的,实在可惜,却是为了这么件事,而这事在我国从前,其实是可以当成一段风流佳话,写在《长恨歌》里的。

  这事儿倒不在于他发生了作风问题,他的作风是他的私事,只有他的妻女可以治他的罪,譬如罚跪、顶蜡。这事儿的问题在于总统没有早些向公众坦白,而“不诚实”在美国是顶要紧的罪,检察官Starr提出弹劾,要治总统以“伪证”的罪。

  15、33等频道是新闻台,终日演播新闻,大有一些火灾、龙卷风、杀人、三K党游行、汽车公司罢工,专挑耸动视听的报道,其实这种事的发生频率很低。电视屏幕往往一劈为二,一边是主持人,一边是现场记者,那好事儿的主持人向记者百般打听,而记者则添油加醋地描述。

  11、13好些台专放电影,WB公司、PBS公司、FOX公司,都是些不好的二三流片子,包括一些老片子:人物西装笔挺,即便野外战斗作业,头发也闪闪地涂着蜡,牺牲时,也一喘一喘地抒一回情儿。影片往往有字幕,为我这样的外国人着想,一按遥控器上某钮,字幕可以消去。而最新好片,是要去影院花钱或者租带子看才行的。

  美国人不拍电视连续剧,偶有拍,也是系列剧,如同我们的“济公和尚”,各集自成故事。美国也拍古装剧,也拍探险加科幻的片子,人物都破破烂烂,兽皮披肩,使刀弄棒,和山洞里的大怪兽搏斗。所有这些片子都删去暴露镜头,或是用抖动的小方格遮住,半枝红杏都休想露出。有的则是突然插播广告,等广告播完,演员们已经从我国四川的巫山,穿好衣服下来了。

  各频道上广告节目铺天盖地,大约每15分钟就要插播,其创意和画面往往不坏。比如一家人驾车于山郊,夜半,天上流星一闪,父亲说:“孩儿啊,赶在流星灭前许个愿,无不灵验。”

  于是等流星再一现,孩子慌忙闭眼许愿,睁开时,居然这山野路边豁然浮现出一家麦当劳快餐店来。

  关于如何在广告中借助亲情打动观众,我国的广告界演职员及其家属们也已经学会了。譬如,我们中国CCTV做摩托罗拉寻呼机的广告,就给呼机打下几句留言:老爸,别忘了睡前灌水袋。那“老爸”看了,笑吟吟地点头,一边摸着护身的暖水袋。呵呵。

  顺便说一下,我跟你讨论过“外省青年”这个词,觉得它是现代汉语里不可多得的好词,而这里的“老爸”、“老公”以及“老婆”——实在都不入我耳,但偏偏好些人爱用。

  同样的摩托罗拉广告,在美国这边是这样做的:一圈缠着白布,袒肩露膝的古罗马人围在朝堂上议事,一个神情紧张的年轻汉子把匕首藏在腰后,往御阶前靠拢。阶上的皇帝突然听见寻呼机响,掏出一瞧,正是给自己的留言:“恺撒,小心屋大维那小子……”——(因为不是汉显,译过来大约如此)。

  然后画面消失,打出一行字:“如果早有摩托罗拉,世界历史也许改变。”

  屋大维是恺撒的侄子,剑刺恺撒夺了皇位,恺撒的妻子事发前曾梦见这个场面,因此劝恺撒不要上朝,但未有奏效。天意如此,人力无回。

  我们也可以学这广告,让马谡站在街亭山顶,突然BP机一响:“马谡,让你小子当道扎营,你偏偏赶兵上山,你这么一搞,我们大伙儿全得玩儿完。”

  或者让满清朝的大刀王五呼谭嗣同:“老谭,小心袁世凯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