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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士穷乃见搬家(2)


  你知道,我是根本不拿眼神看她的。像我这样有使命感的人是欢迎这样的微不足道的诱惑来干扰的,因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它。不论她在房间里面与房间之间走了多少等于没走的路,不论她把鹦鹉的舌头编出多少花样,我只需要脑子里招呼来更高一级的邪恶,就可以粉碎她这低层次的骚动,如同我们的原子弹的蘑菇影可以威慑某个小国迫击炮的叫嚣。

  小鹦鹉的姐姐来了之后就住下不走了,因为她在找工作,不断拜访一些什么龙啊华啊的伪公司里的伪职业,因此也一再不能中意。

  有一天一个喝醉了酒的北京土长的男青年穿着白衬衣来找小鹦鹉的姐姐了。这个人很傲气,因为他个子高到一米八五又是北京土生的。他显然意识到了这两项长处,而且又正在那种对自己长处敏感的年龄,所以一投足一咧嘴,以及一抖嘴角叼的烟卷,都故意昭示着自己的长处而又假装对它们视而不见。一米八五青年蹩到她的房间里,关上门,就喋喋地说了许多棉絮一样轻的废话,我从来没听见过有人花如此长的时间说如此清贫的大量的废话,简直是骨瘦如柴的大捆大捆的废话。他们说废话告一段落,那醉酒土长的一米八五青年忽然想起我来了。我当时正在研究韦伯斯特词典,他走出来问我:“你丫住这儿干什么的?”以一种极其傲慢蔑诬的口吻,用鼻子哼出来的,连嘴角都不用。

  我回答了他我住在这儿的合法依据,出于回敬的义务,我必须用同样的口吻反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不料他一挥手,赶苍蝇似地说:“去、去、去!”

  我立刻站起来想走到厨房里拿刀就把他杀了,毫不犹疑、平静而坚忍,一切尽在不言中进行。

  接下来我跟他发生了“一点儿冲突”,他往我这边冲,叉叉着胳膊,我抄起杯子朝他飞掷过去,经过他的耳朵,砸碎在后面的墙壁上。小鹦鹉的姐姐往中间拦腰抱他,他呆怔怔地也就轻而易举被她拦住了。燕赵古来多慷慨悲歌之士,我这一年的破碎日子,真想以这杯子碎裂为其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我当时没有杀这个北京土长的青年完全是因为自己无时不在的使命感存在,以及小不忍而乱大谋的常识。我被表面生活迫害得越严重,使命感就越大。但我克制了,只是把杯子砸碎在冰冷枯燥的1997年那苍白的墙壁上。

  而刹那间我同时清醒地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那个远在国外的女子——我从前的女朋友,我以为我永远不再去想的人,是不是会在她美妙安全的梦中,依稀地把我看见。

  那许多陈年往事的错误和那人啊,总是在最不相关的时刻,猝然难防地被人心所想起。

  在我离开这个住所的最后一天的早晨——准备搬到小镇南郊的另一家薪水略高的公司去上班——起床后去厨房,出来时又邂逅了小鹦鹉的姐姐。当时,似乎房间里,只有她。她正只罩着件睡衣,从卫生间欲返回她的睡房,而被风把她阻挡在了房门前,准确地说,是风,吹合了她的房门,把她正好锁在我眼前。

  夏天的风就是这样的。

  我对她说,怎么办?你没带钥匙?她回答的话因为随后的场面而忘记了。只见她一刹那间完全失去了舞蹈队的后天习得和女性应有的娴静:她一抬穿着红色塑料拖鞋的脚,出乎我意外地,猛地向门一踹,行动如此决绝,如同我想杀那个北京土长的青年时一样,难道她也心中暗藏了与我一般的愤怒。而我要说的是,与此同时她的睡衣——由于身体摆动的原因——或者是风——又是夏天的风——而把她睡袍的前襟抛向了前方,给我展示了她那一瞬间胸前所泄露的春光。

  这时候我急忙动用全世界的原子弹来镇压,但就像它的展现是不受我的意志所阻止的,原子弹的镇压也持续了整个一早晨(也许我夸张了)才完成使命。今天我不由幽默地想:这一点儿泄露春光的补偿,相比于我在“土地改革时期”所蒙受的巨大损失,人类给我的偿还,算得了什么呢?

  我离开了那样夏风浮动的早晨,往南部的遥远野郊进发,然后在两个月的时间之内又换了三个住处,互相距离不远,每次调换都有特定的原因,但那时的生活相对可以自主一点了。三个住处中的最后一个,是你去过的那个,你在1997年深冬的夜里跑来跟我探讨“左”和“右”的问题,然后又到街边的洗发店提出上楼去中药泡脚的主张,这是1997年年底的事,我想:“上楼中药泡脚”这个概念,在那年年初我们相遇于清华26号楼时,大约是无论如何不能生发的吧。

  清华27号楼当时终于有了我一个合法的房间(当时我预备再辞职去清华继续念文学学科的双学位,并且已经又考上了,所以给了这个合法的房间),同样也在当初盗住时不可思议,仿佛盗住时的清华和后来的清华与我当年念书时的清华,是彻底不同的三个地方。你那天晚上萦绕着洗脚的概念,拿着钥匙准备去27号楼。27号楼我们总应该再住一下才好,但我那时却一日不曾住下过,好在你作为党代表去那住了一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同样始料未及的美好印象,为了不破坏这一美好印象的完整和鲜明,大约你便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我也是这样,希望以后不要再去清华和北门的小村里住了。但这只是希望而已,人生实在难以捉摸了。

  士穷乃见搬家,并不是一句我的虚言吧。

  今年的暮春老景里,我在异国的一隅,这样的又搬到“哎唷森”城(Harrison)的一条街上,心中愁闷得很。“哎唷森”城不比“新不软城”,“哎唷”更脏更乱,满城似乎都在“哎唷”的浮躁状态中,心神不定,吃饭购物都成问题。我去了一个油黑的中国餐馆,一个炒米粉之类的东西要五美元,而且生产线就排在收银台后面,目睹之后,毫不敢吃,然而腹中又饥。他给我盛面的盘子上沿满是油污,似乎别人用过久不曾刷,而这又是附近唯一的中餐馆,舍此无他。所以我便发誓不再去吃,可是自己做饭实在不胜辛苦,光是添买一口锅和油盐瓶子就令我吝惜,好在我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否则近来的周遭历程恐怕早说服我,不得不卷着行李回去了。

  一生常在客中,起居交通实在于我不宜。前一段上班曾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候火车、坐火车,与黑人同志一起,实在煎熬得急,所谓惟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中间还要倒火车、转乘汽车,所以又涉及候汽车、买车票,抵站之后再步行(行散)四十分钟到了上班的地方,每日五个小时周转于路程上,对我这样喜欢省事儿的人,实在多骚扰。好在工作环境极好,我个人一个小单元阁子,有电话、计算机、打印机,有宽长的大桌和椅子,无人打扰,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其实半小时就可以做完,其余时间就偷着看小说、背单词或写信,这可能是我历史上最轻易的一段工作(以后研究我的人会注意到这一时期)。有时似乎整周都没有任务,偶尔我的经理来麻烦我让我看一份材料时,她还要向我陪着笑脸,问我要不要喝饮料,她下去买。其实我想喝,但嘴上却讲:No thanks。因为它发音起来比说我要喝什么什么来得容易些,你知道我是个图省事的人。于是,伊就转身走掉了,可是我想喝饮料的愿望生长起来,压不住又喊伊,伊回来,依旧面上带着笑,问我,我说了什么什么饮料的名字,又翻出几角钱,交给伊,伊就下去了。仿佛伊的行为是我的听差了。有了这样的办公环境去休息,上下班的劳累便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午后我要盯着计算机假寐,往往困睡也使我疲乏,所以下班的劳动就痛苦了。为了避免火车,也可以拼搭别人的车,但要多花很多的钱。于是,时而火车时而搭车,终于两周而后竟已用光了第一周的薪水。

  美国这里,一人生活,实在不好支持,处处花钱,又似乎没买到实在的什么,所谓洛阳米贵不易居了。至于住房,有二三十万可以在乡间买小楼,有钱一点儿的人都是这样办,估计林语堂就是这样的。那自然是天壤之别的舒适了,只把像我这样的众多人们给剩在城里,所以城里住的都是饥寒交迫的,而且精神缺损、颓废的,像虱蛆之所聚集。看到别人这样的精神面貌,我自己也不高兴,仿佛来美国并没有见到美国的真面,“哎唷森”就是这种扰乱晃动中的城市,使我身处其中,总有居于北京火车站广场的感觉。

  我此处的蜗居却是一层了,见不到小汽车的顶子,窗子必须整日打开,否则地毯的霉气就升华上来,那状态近于我小村子里居火车文明的那间小屋,但要略相宽大一点儿。开窗也是满耳的飞机、火车、汽车的文明声,这里是不可久居的,否则对耳朵和肺都有抵触,只是房东没有小女儿早晨六点起床。合租此层的另三个人都是中国俗人,名字曰俗人甲、俗人乙、俗人女,三人。我虽然一直颠沛流离,却并不曾群居终日过,所以不习惯于合用卫生间与灶台、冰箱。尤其以马桶为烦恼。我幼年时期的教育本来使我不惮于使用任何恶劣的厕所,但我唯独不能忍受那种百合花盛开一样的坐式马桶,何况几人合用,便如坐针毡了。但美国舍此百合花式并无他式,大先生鲁迅的小说百草园里有覆盆子这种植物,我无端地觉得我喜欢的是覆盆似的。光为了如厕就每日煎苦,这也是文化shock之一了,有时便觉得不如归去,胡不归呀。试想以我现在的薄底,何时可以负担到二三十万有自己的家的时候呀。而一旦没有钱,出国在外,也实在毫无乐趣与收益,反倒似自行流放西伯利亚或者西藏。

  我在“哎哟森”此房的第一夜,入夜后熄灯躺下,属于买了票进候车室里等着去睡乡的火车,忽然就听见左窗下水滴滴答答的清脆的声音,我一惊,怀疑自己是否忘了关厨房水龙头。我对房屋结构尚不熟悉,也不知道水会不会就可能一直浸到阶下,而浸到阶下会不会就有滴声,或者是无声地漫。既而又怀疑是雨,但雨初落地上也是无声的,不会有单独的清脆的音响。随后又怀疑是雨从楼顶沿了排水管滴下,这是最有可能的,但不久就听见全面的雨声。我便不上火车而等着全面的雨声,来排除厨房漏水的事故。这是图省事的办法。

  果然,不一会儿,雨就全面地降临在楼外的大地上了,打在沙子和草上,声音就近在床下。

  我很少有住一层闻雨的经验,住北门小村口我们合住那房时有过,但淡忘了,似乎那时雨也并不就一直地浇打在床下。我便担心起来了,因为雨是倾盆扑下地了,而美国的房子不见外砖,包以铁皮,使人见上去仿佛壁是薄薄一层,于是就联想到地板也是薄薄的一层,与外面的土壤相接,雨水会随着平铺到我的地毯上,浮上床来的。你知道我是开着窗的,下雨也开,仿佛我就睡在雨中了,我就忽然想起一句:“设或人为大水所漂,呼观世音菩萨,即得浅处。”看来我正可以实行了。然而即便是浅处,我想会不会又有夜叉从水里冒出来,一叉把我叉住,从浅处拿下,仿佛大先生鲁迅的少年闰土叉瓜地里的猹一样地。

  在这样的月夜的雨中,我在异地计较着自己所处的浅处、深处,情绪拣尽寒枝不可安宁地,让日子和夜子吞吞吐吐地渡荡开来了。

  1998.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