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
我挤在新搬进来的蜗居里,半张纸陷在杂乱物品的阴影里,半张纸被西窗的暮光斜切着地,眼前是一带横云与团团的树,一边开始写信,一边体会到内心充满着与政策极其不符的忧伤。大地呈现出空洞和百无聊赖,时光如此凝滞,思想因而散乱。唉!我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也有不想工作、不想读GRE的时候!暮日从西天的一堆云里露出下巴,光彩万丈直指西窗之内我的两只人类的眼睛。楼下面一排小汽车的顶子均匀地洒上了晚霞的金光,波光闪烁的,像一条渡河的石头,太阳就简直可以踩着这一块块车顶子的石头们,一跳一跳地,小鹿或者农村小女子一样地,过河到我的方窗上来了。
一天的里面只有这一片刻是可待追求和留恋的。
人啊,逃得到远方,却逃不出自己,逃不出依旧要过的日子,依旧的春宵苦短、夏昼弥长。
过了一个星期,我却又搬家了,这回是从学校一处短暂合租的公寓搬到二三十公里外的Harrison小城,搬到一个同样狭小而且地毯衰老地近半发霉了的住所。古人云:士穷乃见节义,对于我则是士穷乃见搬家。1997年你曾经目击过我的无数次搬家,仿佛家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用来搬的。我曾在清华26号楼住了一个月,当时是辞了职,专心读GRE英语。当过年的学生回来,我只好又转去了27号楼。天渐暖和,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候,我就萌蘖出异类的想法,想换到学校北门外的小村子里住——因为地主和写田园诗的缙绅,都是住在农村的。于是我就换到北门小村子里去,一面开始GRE注疏,一面被窗外清华电机系的电厂那种粗糙的科技所生产的大噪音给日夜洗脑。租期一尽,就蹿回27号楼去盗住,而GRE注疏的工作也随之波澜起伏地开展,使不同上下册之间留下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烙印,时而文辞清扬,时而牢骚吹贯。
到了看楼的群众觉悟了,随着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而上楼将我的窠臼整个给端了,我就只好又回到北门小村子里去讨生活了,倾尽了所有而拣了一个远离清华电机系科技文明的噪音的小屋落脚,随身的物品了了无多,只相当于皖南事变突围出来的少量残兵败将,叶挺元帅——我的那个宝贝录音机也身陷囹圄,外面的同志考虑了多方营救,包括撬锁和黑夜挖窗,但显然都不会比贿赂恶鬼更有效验,但贿赂是要资金的。延安枣园的枣子虽然在自己人看来宝贵——只有首长和女文工团团员才有机会吃,但送到重庆去却不上桌面了,非用银子不可。后来终于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了一百元钱——大约是用照相机当来的吧——相当于当出一个瞿秋白,身价更高些,但不再实用了——才赎出了会带兵打仗的实用的叶挺将军,指望他雄赳赳、气昂昂,开过太平洋呢,而这一番耽搁实在使叶公子在狱中苦闷得不耐烦,在墙上提了好多艳诗遣怀,也有几首写得好的,可惜战争年代烽火连三,现在和平了,诗却失落了,只好补写了几个有教育意义的充数。但那监楼的硕妇还是很节烈的,不肯收,后来说是罚款,才名正言顺地笑纳了,我也就从她那里赎回了自己的“完璧”。
天下之势,久分则合,合久则分,一番动荡之后,我终于在小村子一间远离电厂文明的小房子里平安地住下,虽然相对靠近了东侧的火车文明,每夜要听火车苦闷的啸叫,但火车偶然一过的声音总算是浪漫一些,仿佛无常世界中的一道闪电,平淡生活中的一汪清泉。而这时比起过年的时刻来,天气已经转得很暖了,也就是我们看见大先生一步三摇拉着一车西瓜到北门口去卖的时节了,(这个卖西瓜的村民,方头高颡,留着浓黑一字胡,颇似“大先生”鲁迅,你我颇免费地从他那里偷到了好多乐趣。)此时我虽仍然一无所获,但随季节的更易仍然不免要兴奋了,然而我并不知道穷人是不宜兴奋的,因为兴奋会增加热量的消耗,连带产生饭费的膨胀。我自以为具备了穷人过冬的经验,就轻视了穷人过夏的考验,以为雪山是危险的,不料草地牺牲的战士更多,于是入夏伊始,就出现了心律过速的问题,究其原因大约是与火车文明太近吧,同时小房无窗,污水反冒,以及房东女儿早晨六点起床的恶习,强烈干扰了我的生物节奏,在火车、小女儿和污水面前显得无所适从,慌了阵脚,从而过速起来,如同马一慌就要惊跑一样。于是虽然刚有短暂太平,我也只好离开这个小屋子,而此时,似乎小村里已没有一处可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西去有电厂文明,东去有火车闻名,南来则是冰河文明——我们的校河在出校墙口上形成一幅人为的瀑布,制造成终年稳定的噪声——如同松树不落的叶子,垂死地绿着。往北去则为荒野,远离清华党委,让人心虚,是荒墟文明。总之是不易居,于是我便又回到清华校园,这时已无路可走,只好去我最不想去的14号楼,与我们大学时的同学此时读研的共住,如同国共分裂之后我们又回到上海去进行第二次合作。
复归校园,离北门的文明远了,离党委的心脏近了,应该好了。不料,大约是我祖上不够积德吧,这回我仍然不得善终——屋里却闹老鼠,夜里吱吱地撞翻饭碗,捣毁房屋,杀伤我边民,成为一股不可容忍的恐怖势力,我的研究生大哥多年与鼠周旋,乃成共栖,鼠子再闹,只是诟如不闻,以至性相远,习相近,渐有溺爱纵容的倾向,鼠不出来发作,他就觉得慢待了客人,非要有鼠出来应酬一下才满意,如同把小女儿叫出来给客人背两首咬不准的唐诗。我觉得鼠是不应该在半夜里咆哮的,就下床来和它们搏斗,而睡在我上铺的研究生大哥,则袒腹高卧,直是作壁上观,态度雍容高迥,非常有出世之想。让人佩服得紧。他还指给我看鼠母娘娘在孕期于他的书箱里作窝的遗迹,像——比如鲁迅旧居一样地完好保存着,向来观者讲解。他与鼠们愉快地周旋,渐至成癖,割弃不得,也不以为意。但我对鼠,态度总不够老成,只如叶公好龙,看看卡通还可以,实践面临则难,周旋则不可企及,这大约就是我几年不能有所做事、作为的原因吧。现在孙五洋老师在衙门里周旋,大约已摸到门径,渐入佳境了吧。总之14号楼也不可居,所谓拣尽寒枝不可栖了。
大约被鼠舔了我的饭碗吧,每人都有自己的致命软处,攻打特洛伊的那个大将的致命软处是脚脖子,而我们则在饭碗,性命所系,如同打台球打了黑球,那么不管刚刚战绩多佳,登时输局,如同打司马懿而失了街亭,任凭前功积累,胜券在握,也一下子心旌摇动,回川了事。好在我是被鼠舔了,不是被人舔的,所以只病了一场而已。此时再病,真是贫病交加了,两手冰冷、四体瘫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楼到夏天的阳光里面走,如同失了壳的鸡蛋,怎么能在夏天中站得呢?
病愈,作速思索“誓将去汝”了,然而便是校园里也山穷水尽了,我便回到我广安门外红莲小区的房子里去,我几乎都忘记我在那里还有房子了,当时是转租给一对未领证的小夫妻住着,我为了读新东方英语方便而转去了清华。我在外面吃苦,他们并不记着我,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了,所以推算房钱时,向他们漏收了一个月的,他们自己也并不向我更正,直到邓小平同志去世那天,我也自我反省自己的一生历程时,才发现自己数错了他们应付的房钱月数。
我终于花了时间等他们被我请出去了,自己回到红莲,如同游子回归故乡,正值香港也回归祖国。在红莲居住从事注疏工作不足半个月,就又来了瘟神史屏东夫妇的夫。这时,严格来讲,应该称为前史屏东夫妇的夫,因为那个名分在坚固多年之后突然没有了,我不知道我在回溯去年(1997年)的历程时,史屏东先生在当年都做了什么,总之一到七月回归时,史屏东先生就从“史屏东夫妇”这个字眼中抽身褪下来了——她不肯跟他好了,不过他仍然把那妇的大幅照片粘在我红莲室内的墙上。我之所以吸收他过来到我屋里开辟租界,是因为光凭自己是无力承担房租的,类似于请义和团来打洋鬼子。虽然我的代价就是要看史屏东夫妇的妇端坐在墙上,用眼角斜睨着墙下面两个不成器的时代青年。
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只好第二次离开故国了,如同屈原看不惯楚宫里的事而远走他方,或者贾宝玉公子看腻了欢园里的事而步出红尘,或者两种情绪兼有。我只好携带着自己愈来愈少的行李而到外面去混了。这回是在西直门立交桥的西北口处安顿了一个居所,那时我的事业已从一个无业游民和民间GRE吟游诗人转变成为相对的正果——一个枯燥的人事主任,在展览馆后身的宾馆里的一家减肥品私人公司上班,中午要走出楼穿行一段酷热的太阳普晒的广场(——现在已经是酷暑啦!),眼睛被曙光逼得只好看着脚底下几寸见方的面积,走到对面一间历史上最糟糕的食堂去用饭,每顿花掉七元钱。这个食堂与我的公司形象很不相符,那些打扮妖冶而长相古怪的公司小姐也居然前去就餐,陪着苍蝇吃饭,而且吃得有味,并不像我那样宁可饿肚子也要剩下半碗菜饭。这种不协调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恐怕以后人类解放了,世界大同了,从而一切都淡忘了,而我在人类解放之后的世界大食堂里吃饭时,仍然会不由自主浮想起她们在一个晦暗气闷狭小脏脏的食堂里吃凉过又热过变了颜色与滋味的社会主义下三资公司(私资)的食堂饭的形象。
我在这个公司空无一人的人事部属于寂寞开无主的样子。公司首领为了安慰我——当然也是为了收买我,他以为房子就能收买共产党员了——而让我去公司属的一个两室一厅里住,于是我去了西直门西北角,而把红莲的房子转租了。
我在西直门西北角这个两室一厅住下,跟我同住的是公司的一男一女,正值谈着恋爱,每晚看电视时,男的总把女的“置之衽上”,当然,都穿着人类的衣裳,但这在我1997年寡淡的日子里仍是大刺激。
男的体貌伟大,女的则仿佛绿毛小鹦鹉,当被置之衽上时,她就像浸在浴缸里,只有两脚和一只鹦鹉头还剩余在一缸泡沫的外头,像失事的飞机已经落入海里,只翘出一个机尾巴坚固地挥出柔和的海面。
我看着他们享受人伦之乐,觉得兴味索然,完全不如托福题和GRE词汇来得婉转幽优。后来,男的打巨大的呼噜,使我重温了火车文明和电厂文明,于是我就搬到客厅里去睡。夜里开窗,小风吹习,姗姗可爱,我安睡了几个1997年唯独的好夜息。
不久小鹦鹉女士的亲姐姐翘着小辫子仰着脸、踮着脚尖穿着高跟鞋也来搭宿了。她是完全不同于她妹妹的,她是不读书的,而一直在舞蹈队里排阵。她是自以为美人胚子的,所以去干舞蹈这一行,或者相反,干了舞蹈这一行,而自以为是美人胚子了,所以她走路说话都不一样,走路一起一伏,说话一嗔一呢,但是声音并不含情,走路亦非真实,仿佛走了也等于没走,近乎于我这1997年里的这一通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