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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围观外国女孩


  五洋兄,

  上一封信里,提到了美国的女子。

  美国的女子,容貌摩登是一方面,讲话吞吐婉转,摇曳有姿,颇逞千回百转之能事,又是一方面。她们声音粗听上去嘈嘈切切、珠玉落盘,似乎没有章法,但你若蹑其声迹相随,就可以发现层次曲折、格调多姿,如南国园林,步移景换,游人赏览其中,不生厌倦。

  当然这些趣味,都不抵一个“快”字了得。年轻美国女子讲话极快,比饥饿的人吃偷来的面条汤还要吐鲁吐鲁地快。她们说话倘用高速摄影机拍摄下来,然后常规速度慢放,你才能跟上听。

  唯其快还不够,快而又有腾落折叠,才让人如通电流,听上去大有滋味,如同我国戏台上包公那一段“押在了爷的大堂上”,快板加上跌宕,我就很爱听。

  鉴于这些贡献,虽然美国女孩夜里要叫,但我也原谅她们了。

  美国女孩化妆的时候比较占些地利,由于山高潭深,壁幽水折,脸上随意淡扫一点颜色,效果就出来了,如同山水画家于其作品的岭岩隐约处勾点几笔闲花,意境和优美就造成了。而我国女子由于脸面简平,山水画家的那几笔就无处藏身,借不到势,落到哪里都不免感到突兀,像平原上种了几株树,更衬托得原野的枯燥了。而如果把树种得满满的,固然热闹了,但那样的浓妆,就等于在脸上又画了一层脸。我国古代小说上说结婚的时候,女子脸上的粉涂了几斤重,大约就是这样没办法的办法。

  所以中国女子化妆的挑战性是很大的,能弄到浓妆淡抹两相宜,比把握好老子《道德经》上的“道”还来得不易。

  美国女子的又一项嗜好是涂指甲,在美国镇子街巷拐角总有指甲馆,数目怕是并不比饭馆儿少。指甲馆的玻璃门上,时下流行是贴了一个“自古红颜多薄命”那样的一个红颜形象:一双流波顾盼的大眼睛含了一点儿挑衅与幽怨的薄光,手中是做了兰花指,指尖拈了一枝红玫瑰,玫瑰含在朱红的唇下嗅着。这美人就是指甲店的幌子了,如同灯笼是理发店的。

  而这指甲店里面的格局,我在其窗外疾行而过时,疾瞟一眼,大约也见了几斑。

  指甲店里,摆了几张细条长桌,顾客——往往是青春女郎,与店员隔了条桌对面坐下——把玉手交给店员手里,请他在指甲上雕花儿,仿佛我国国粹的看手相那样。店员是如何在她的指甲上工作,如何驰骋运筹、纵横捭阖,我从窗外一瞥是不能了然的了。但想来是极精细的丹青功夫,如同我们的祖宗画鼻烟壶那样,凝了99%的天才和1%的汗水在上面的。

  好在从电视里我有机会一觇涂指甲的现场示范。单是刀尺工具、药品染料就洋洋大观,那讲示人的道德学问看上去更像是个教授,可见此技万万不可小觑。设计图纹花形,要视手爪的丰瘠宽窄、肤色的颜色光泽而定,乃至所配戒石、所涂口红、所染头发的情形都要考虑进去;进入实际操作时,琢磨雕刻,无微不至,好似鄙人治GRE——“恒兀兀以穷年”,大有皓首穷经的意气。费时许多,一旦完成,满座称赞。

  我有一次去银行里存一点儿钱,窗口端坐的办事小姐是个黑人小姐,相貌只在中人,态度和善,先问我说:“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小伙子。”我说:“好,朋友不错,家人不错,自个儿也不错。”她就开始给我办事。我见她貌不惊人也就语不休起来,饶舌得很,意有所轻之。而当她伸了一只手把收据交进我手心里让我签字时,我看见她那五只指甲上各涂了一朵其美无比的白玉样小花,形散而神不散,依手指形势变化,如山花烂倚着山坡,朵朵各有千秋。最令人眩晕的是小花们光鲜如玉,缭绕着玉石般的磁性光泽,手一抖动,又如猫眼幻灭摇曳,可以说是波光漪涟,一朵小花几乎如一潭深水,万点鱼波,差点使人失神陷入。一愣之后,又惊又叹,真所谓恍兮惚兮,其中有像,惚兮恍兮,其中有物,且是手一趋,花也趋,手一止,花也止。一言以蔽之,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我惊叹于这巧夺天工的女银行职员的指甲了,正如同朱自清惊叹于梅雨潭的绿了。

  我对她本人立刻刮目相看,话都不会说了——你知道,我有个优点,就是我和美丽逼人的女子讲话时,一下子会变得讷讷舌矫、口不成章。我说这是个优点,是因为对方便认定我腼腆,可以放心来往了,而其实我实在却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呢。第二次我又去银行办款,遇见这女职员时,一想她那美丽的五朵小白花,再不能“语不休”了,反而一下子像个结巴,更怕被她知道了我的户头上只有几百块钱剩在那里,是个穷光蛋呢。

  除了指甲文化,美国这里还涵养着另一种国粹,就是文身。国内原也是有文身的,但似乎只在国民党匪帮或者黑社会老大身上实行。他们的文身,如同虎豹皮上的纹章,是威慑敌人的武器。如今太平盛世了,美国的文身就早已军转民,“飞入寻常百姓家”了——三五个好友,青春的男女,每逢良宵时刻,黄昏疏雨里,风定花落的轻巧时分,一起出去,找个文身店铺,把身子文了,不是很风雅的事吗?试问卷帘人,知否?知否?已文到绿肥红瘦。

  除了身,脑顶上也可以文。积极进步的南美裔棕色女孩,可以把头发剃成茬茬,“蒌蒿满地芦芽短”,只留芦芽那么长,根根精亮,戟钺分明,挎着小包,流水淙淙地在纽约地铁里走。她后脑勺上还有剃出的几个字来,是英文,“God Bless King”,译成汉语,大约是“皇帝万岁万万岁”。这种剃头艺术可能是从科学家研究南极企鹅那里学到的,给企鹅带上环,在头皮上做个什么实验——移植个仙人掌的刺儿上去——放走,过半年再抓回来,看是不是头上开出了墨西哥沙漠上的仙人掌大红花。

  其实我国劳动人民早就在头上刻字了,还有脸上刻字的,近来又研究在头发上刻字,如同画鼻烟壶一样。同是细功夫,一根头发上可刻“粮食搞上去,人口弄下来”,一头头发刻完,就足够刻一篇人民日报的社论。

  白天时候,文了身的人,穿着露脐装,光着肚子在街上走,肚子上面,绣了一幅美画——譬如是哪吒闹海,那哪吒举着金刚圈往肚脐下边的老龙头上砸,哪吒和老龙,在街上娉婷,也是属于行为艺术了。只是那哪吒娃娃,举了好久金钢圈却不曾砸,龙王先是害怕,后来见他“技止此耳”,就放心了,乃至“益狎”起来,龙眼于是偷偷瞭看那哪吒私处,而哪吒又只穿了个肚兜,两圈高举,肚兜被风一飘,私处就跃然纸上了,虽是儿童,跃得久了,也说不过去,想抻抻肚兜,也不可得,真是可怜了哪吒。

  这样搞行为艺术的人,是很不自在的,就像端着一盆水走路,固然酷,却不知所措,如同戴眼镜的人,不知怎样用脸。

  不管是绣一肚子哪吒闹海,还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其文化溯源都并不在欧洲,虽然海盗们早就把美人鱼浑身乱刺了;也不在美洲,印第安人民虽然往肚子上抹白灰,但似乎并不就用针扎。溯源仍然在我们伟大的亚洲,公认是在印度,然而胡校长若在,一定可以把这荣誉夺过来,我们浙江广东以前的群众,早就实行断发文身的陋习了,这是很容易考据出来的。

  除了肚子上,西洋女子的文身刺绣,位置更爱在白皙的肩膀后面,也有在单臀的基础上的,即非臀非腿、臀腿交际处,倘要展露,非得穿短瘦的牛仔短裤不可(叫Boxer),裤下缘留着纷乱的线头。仿佛好裤子不小心被老鼠啃过。那刺绣,就犹抱琵琶半遮面,随着裤头一走一走,上下张扬显露。刺绣的图案,往往是一条卷着长尾巴的海马,用青红两色刺成,或绣一枝橄榄枝,或海草千千卷,或一只花犄角的鹿头。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我想,都是可爱的。

  也可以绣红军抢渡大渡河,当然,我想,也应该绣嫦娥奔月——都是很有教育意义的。

  窈窕的美国女子肩膀上的可爱的刺绣啊,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如此深刻地教育着我呀!

  1998.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