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兄,
上回你信里问起这边有没有其他国家的学生。有是有的,印度来的不少,脸色黝黑,不与人接触,女子的眼睛和脑门往往都像佛爷。据说印度总有一千多种语言,没有统一官话,所以英语倒一直用得比较多,也比较好。还有些学生看着也很“壮观”,头上缠着大红布包裹,像个大贝类,兴许是阿拉伯人,阿里巴巴之类的,远远看过去,甚嚣;还有韩国人,方头方腮,脸上很平,像把铁锨,使人想起板门店的板。还有欧洲来的,看不出是哪国人,德、法、罗马尼亚都有,身上总有许多毛。跟我接触多一点的是中国台湾学生。
而图书馆、停车场,三三两两,其中国台湾学生着实不少。他们大多细皮嫩肉,人物考究,都是琼瑶小说里的君子淑女那样的,属于富家养的小动物,如小白兔、小猫之类;而大陆来的学生多是苦寒发奋之士,或是像我这样的落拓无路青年,因而胡子茬潦潦草草,理也理不齐,春风吹又生,倒似野生动物,如刺猬、夜猫子之类,衣服也不成型,杂有城乡气象。但也并不以此为意。所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美国学生更不因此而另眼相看。其实美国师生也都衣着随便得很,都穿布夹克和运动鞋(叫Sneaker,蹑手蹑脚的意思,因为它行走无声的缘故),天热时他们就穿T恤衫和短裤。有一次一个美国女子与我站在草场边上说话,她站累了,“最喜小儿无赖”起来,就把鞋子脱了拎在手里,赤着脚讲话,倒是我这样长衣长裤,男女之大防守得紧严的,显得土了。
就像北京人一开口就爱讲“我觉得,我觉得”或是“就是说,就是说”,中国台湾学生常冒出的话是“还好啦,还好啦”以及“真的是,真的是”,比如“真的是很酷”、“真的是很香”。中餐馆里的炒饭,大约就属真的是很香之列。
这边的中餐馆,比起国内同行,真是受气包一样。猫额大的门脸,钻进去和国内街边小店没有什么不同。头顶上悬着黑暗暗的几架电扇叶子,厨房的油气和滋滋声就在柜台之后,只隔半条门帘,或是干脆不隔。大师傅和收银的操广东口音的老板娘并肩立着各司其职。做的菜里都是大肉,因为如同齐国踊贵履贱,这里肉贱菜贵,所以吃的时候,要在一盘肉里找菜吃。肉的做法很是匪夷所思,常把厚肉片包上淀粉过油炸了。炸了也罢,吃也算酥的,不料炸了之后再用水泡,这才加上花椰菜,和肉强扭在一起,吃起来干巴巴的,一滴菜汤也没有。这样供应也罢了,却偏偏还要再把这菜和饭混在一碗,像搅拌混凝土砂浆一样搅乱,让肉团、胡萝卜丁、花椰菜和米粒,均匀地混成一个大绣球,再端上桌供应。全美一般中餐馆各种菜的做法都是这个精神,而这个精神在国内只有对剩饭剩菜才会使用的。我因为不堪其折磨,就点煮面条,不料面条也是这精神,把米粉一炸,炸干巴了,再放开水里一泡,端上供应人,另将几片蘑菇、菜心貌合神离地盖在顶上,或许加一只虾子。这简直是对待犯人,而且一份居然卖六元钱,如果坐在饭馆里吃,吃毕还要往桌上丢一块小费,否则下回再来,女老板娘就会不待见你。这样的餐馆生意竟兴旺得紧,不光美国人喜欢,世界各族人民都喜欢,犹太人、黑人、南美人,都是排队的常客,唯独餐馆里的自己人肚里雪亮,大师傅和waiter开饭时都不吃那柜上现卖的,而是大师傅重新做,香喷喷地,偷着在后头吃了。
我因为这种地方既费又不惠,所以鲜能来吃,吃也不吃米饭,因为做米饭,总是要有一点黏性才好,这里是必须像枪子儿一样的,一旦蒸黏了,就要倒掉,因为美国人牙齿好,爱嚼硬的。美国牙医业健全,因而美国人牙齿雪白,开口一笑,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并且一颗一颗排列严整,像我们的解放军战士们一声“立正”之后,站成一排胶鞋一样——不好,不好,这样比喻美国人民的牙齿不好。
虽然美国的中餐馆这样不中用,却是中国人挣钱的好去处。一个饭馆无论多不成体统,总是得有一个“喂他”(waiter),由男女青年充当,倘是男的就穿白衬衣、黑裤子,手里捧着个饭折子,叫“卖妞”(menu)。客人们由领座员从门口迎进来,捡合适的座位坐下,“喂他”就乔模乔样,假装正经地躬身上来,捧出饭折子,伺候客人点菜。客人也仿佛受了尊敬和服侍,不论一直在社会上如何受气,这时也自信是个上流社会、受人伺候的人了,至少也是个中产阶级或者地主。排开闲散的椅子,让同来的女客先点,女客倘是大嫂,叫叫闹闹,点了半天却也是些面条豆腐之类,地主或者中产阶级心一横,最后添上个虾子收尾,或是竟然要上一只龙虾也有可能。这边的龙虾不算是奢侈难得之物,生买的话,排骨两三块钱一磅,龙虾是八九块钱,这样算来,一只一尺半长活生生的、五官俱全的大龙虾,四十美元也就够了,而我的一本教科书也要卖七八十美元呢,汽车加一次油也得十四五美元,一瓶酱油两美元,大约一只大龙虾相当于二十瓶酱油的价吧,或者三十根猪肋条(先秦老子说他的为政之道是“不贵难得之物”,以免民风竞奢,弄奸取巧。大约老子艳羡的上古社会,龙虾也是不贵的吧)。龙虾、大哥大和大款,这是国内对当代市民百姓打击最大的三个汉词,大约来到美国,可以稍稍扬眉吐气一点儿。
这样扬眉吐气地点了龙虾,“喂他”就把单子交给bus-boy或bus-girl,这boy或girl就风风火火,巴士车一样把单子交到后头。面条、豆腐和龙虾一熟,bus-boy、bus-girl忙叫“喂他”来取,“喂他”唱个肥喏,单臂托了木盘,上面三碗面条、豆腐、一盆璀璨龙虾,从桌子之间分花拂柳而来,放下之后,客人们大快朵颐,乐不拢嘴,自不必说。那bus-boy、bus-girl则鼓着嘴,一言不发守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等着客人用毕,临走时另外放下相当于账单总额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的小费在桌上,就饿狼扑食一样扑向桌子的剩饭、剩盘子,倒不敢碰小费,那是给“喂他”(waiter)的。bus-boy施个障眼法,不及眨眼工夫,盘子碗子撂成一抱,腾出一手拿抹布往桌上一抹,放开脚丫子风风火火往厨房里跑。据说老板给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完成都规定了时间的,跑进厨房的门和跑出厨房的门也是按规定分开的,以免跑个满怀,两个bus撞个人仰马翻,热汤、剩饭泼个满脸。
这bus-boy或bus-girl是餐馆里最命苦的,专干最脏最无聊的活,收碗刷地择菜叶,不需要什么手艺技术,能快能跑就行,有的西餐馆里还给他们穿上旱冰鞋,相当于哪吒登上风火轮,更风风火火了,也就更像bus了。这种职业一小时在美国东北部是四至五美元,多是些雄赳赳气昂昂刚刚来美国的踌躇满志的大陆学生充当,假期里面他们也可以全日制工作,一般月薪一千二左右,每周六天,每天十小时,吃住就在店里,这一项吃住免费也等于省下三四百元开销。暑假三个半月,不去吃喝嫖赌的话,可以攒出下一学期的学费,但三个半月的煎熬和洗脑,也足以让他或她把上一学期的所学全部忘掉。
“喂他”(waiter)的运气就好得多,合小费在内,一月可挣两千五至四千不等。当bus-boy、bus-girl的学生们受罪日久,就可以化蝉升为“喂他”,相当于媳妇升为婆婆,从此干的都是人前人后的体面活计,但要熟记各种菜的配料成分及其价钱,以备客人询问,相当于皇上的御前侍读,同时还得会几句英语,“Here you go!”“狗打猫拧”(Good morning)之类,纽约书店里有餐馆英语的书籍出卖,不会的人可以学。纽约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职业介绍所,刚刚偷渡过来的南北穷困群众,被蛇人扔在这里,屁股后面是行李一捆、老婆一名,及三四万美元的欠蛇人的债务一笔。进入介绍所,交四五十块钱,得到一份兴许远在宾夕法尼亚州或是佛罗里达也未可知的餐馆工作。介绍所的人写个纸片告诉他怎么坐车怎么问路。无暇饱览纽约风光,他当即出门坐上“灰狗”直奔那莫名其妙的宾夕法尼亚或者佛罗里达。一天颠簸,从“灰狗”下来之后,又疲又饿,带着纸片东问西问,一会儿钻地找地铁,一会上天,撞来撞去,兴许撞上半年也找不到那家餐馆的影子,大喊上了介绍所的当;或者有时撞上了,餐馆老板袖子一挥,说“毋来哉!”你来得太晚了,已经雇上人啦,你坐车回去吧,让他们退给你钱。
但多数时候是如愿以偿,一头扎进餐馆,如同见了亲人,虽然老板的广东话也不是他的乡音。先从切菜切起,萝卜黄瓜,切丁切丝,都是要用游标卡尺校量的,一毫也不能错,再学买菜切肉,煎炒烹炸,虽然以前是在家种地没干过这个相对文雅的活,但功夫不怕有心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加上美国的中餐难吃好做,用不了半年一年就油锅、炒锅、蒸锅、煮锅、带钩的、带刺儿的、带尖的、带刃儿的,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了。老婆也在外面充侍者,三十几岁年纪,也还不坏,“急应河阳役,尤得备晨炊”。一年下来,两口子一合计,美元挣了五万,人也各老十岁,但还是值得的,特别是老婆还练了一口餐馆英语,她是这么练的,譬如面条“noodle”,她就在下面注上“牛痘”,虾子“shrimp”,就注上“是谁”,汤“soup”,就注上“搜捕”,虾面汤“shrimp soup noodle”,统一起来就是“是谁搜捕牛痘?”
一般人听不懂,这都是禅机。总之,两年之内,他们两人的收入可以分期偿清欠蛇人的偷渡的账,再过两年,可以把高中没考上的儿子接过来和金发碧眼的白人一起念书、打球、泡妞、约会,再过两年,可以找个华人律师帮他们申办绿卡。据说这边的华人律师鲜能打入美国人垄断的刑事、民事案子,而只能在华人圈内找活儿,而华人又不喜欢打官司,所以他们二十年读书,偌大学问,满腹珠玑,也只能办办华人们的移民案子,办起来又简单得要命,不过是写一纸状子,曰:“我xxx和老婆xxx,福建人氏,结婚不满十年,产仔超过四个,严重违反国家计划生育。官府摧责,乡人侧目,无可奈何,转徙投奔美利坚,不求闻达,但请收纳,苟几免涸辙枯鲋之忧,幸而成苟延残嗣之想……吾闻之:海纳百川,以成其大。《书》曰:‘孝子不溃,永锡尔类’……若得高附骥尾,幸依藩篱,变服易姓,搀和五胡,夫复何求哉?黄天厚土,实维共鉴。”
这样的好状子送到移民官,移民官把两人唤上堂来,一看都是大手粗脚,吃苦耐劳的,都是有益于人民的,于是不两日案子就批了。再待两年,又攒上几万,竟可以独立门户,盘个新饭馆儿,自当老板了,转而去奴役那新一拨儿。
餐馆里的职位除了bus-boy和girl,除了“喂他”,还有大厨,一月也在两三千之间,但要吃油烟子气,似乎于肺和皮肤不好;还有收银,适合学生做,暑期一月也可以挣到两千,但要记那些个劳什子的菜价。还有送外卖,也是两千以上,但要有汽车才行,而且开开停停,很耗车子。还有一种前边说过的领座员,最是轻松,不吃油烟也不记菜价,但收入也少,适合想挣点钱又怕把手弄脏的人干。
兄弟年初初到新泽西州的“新不软”城,因为迟了几个礼拜,学期已始,学生毕集,小城里不多的几个中餐馆,都有中国学生在其中供职了。答应上司,侍候顾客,骄傲得意得很,好似在美国刷盘子,刷的就不是盘子,而是皇上的玉玺什么的了。我去吃饭,因为不懂规矩,就颇受这同胞的白脸抢白。大约虽是中餐,但是港人、粤人经营的该什么饭搭配吃什么菜什么汤,我却不晓得。那些菜的名目也全是花红柳绿的词眼,看不出实际sever的是什么菜果肉蛋,如同古人青楼上的妓女们的名单都是翠红、袖姻之类的,从字面也猜不出三围的尺寸如许。总之,我在北京的经验都用不上,欲问,那学生就露出不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我是个刚来美国的,又一回忆他自己刚来时的窘样,立刻恨我的出现提示了他这不美好的回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仿佛我现在的存在是揭了他从前的短,因而他更仇恨我了。我方才明白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为什么急着要把那些从前一起要饭、造反、闯江山的同伙们杀掉才后快。人是怕被别人知道他从前的窘贱旧事的。
大约同是这类原因吧,初到美国就没有什么中国学生来理我,如果有来见我的,则一定要托大,装成无所不知,并且把我压挤到小而又小,即使我说出一句对话,但凡是关于美国的,他也一定要挑我的错,仿佛美国是他们家的,不经他的允许就不许我说。
承蒙这些无所不知的中国学生哥和姐提醒,我知道了我到校得太迟,附近中餐馆里的肥缺都被足捷的人们先登了,但是校园里的“问题是”(Wendy’s)店还在招人哩。这是一个美国经营的快餐连锁店,如同麦当劳一样的建设,自比中餐馆正规气派得紧。我穿戴齐全,心情不定地去应聘,担心他们只用美国当地人不收中国学生,这也是一般事实,中国人都只是在中餐馆里谋事的。“问题是”店的一个叫Bob的美国小伙子接待了我,过了一周打电话告诉我录用了。我放下电话,心中舒出一口气来,对那些早早地把“新不软城”的中餐馆占满的打工学生们恶狠狠地说道:“哼!起得早不一定捡得着好粪。”
1998.1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