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
说起我的新工作,实在也没有太多的什么可说。
我和另外两个洋人同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用比一人还高的蓝色挡板,挡成小阁子,叫做cubicle,阁子里边的人,大约就叫阁老。因为有高高的阁子,阁老们就互不干扰,确保隐私,而且可以偷着上网。从前使用我的这个阁子的阁老,不知是谁,大约是个好事的年轻阁老,因为他用过的计算机里——现在我在用着——有他留给我的三个游戏,仍然可以玩儿。
用鼠标咯叽地一点屏幕上的小图块儿(icon),游戏就开始了。这里我模模糊糊地把icon翻译成小图块儿,又现出了现代汉语的不足用。倘若是文言,我就不怕了,可以用“像”,就是“恍兮惚兮”,其中有“像”的“像”来译他们的icon。总之,一点击屏上的小图块儿(icon),游戏就启动了。第一个游戏很简单,你可以看见一个于黑板前踱来踱去的老师,穿着西服,名字叫里昂或者布朗之类吧,你的任务就是用一只小喷枪,将烂泥巴喷到他的楚楚衣冠上去。烂泥喷中得越多,布朗就越高兴,扮鬼脸来娱乐你。这也是学生们对老师专权(professor abuse)的一种宣泄吧,是地道的“含‘泥’射影”。
下一个游戏我管它叫“跟大款相斗,其乐无穷”。屏幕上出现蜂窝似的十几个灶眼,一个嘻嘻哈哈的人头,随机地从诸个灶眼里乱哄哄地冒出来,左一个,右一个,事先难以预测。刚一探出颈子,他就又倏地缩回去。像海面上一大群海豹,轮番把头浮出水面换气。
你的任务就是拿一柄大锅——平底的Pan,恶狠狠地向那探出来的人头拍上去,要快、准、狠,看你一分钟能拍杀多少。
美国苍蝇少,终年不见几只,人们就通过练习这个游戏而追忆打苍蝇的旧时优美岁月。而这笑嘻嘻地冒出来被人打的人头,不是别人,就是微软公司的大寡头、世界超级大富翁、年轻有为的比尔·盖茨的头。
美国是个诉讼大国,但人们还是忍不住痒,乐此不疲地拿名人们开玩笑。电视演过一个小动画片,一群警察破门而入来抓人,比尔·盖茨信誓旦旦地对警察们喊:“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是比尔·盖茨,我是世上最有钱的比尔·盖茨,我拿了20块钱的票子擦屁股。”说着还举起一张钞票给大家看。警察们跟他斗法,始终斗他不下。最后,一个女警察破釜沉舟,刷地撕去自己身上的衣服,春光闪耀处,比尔大哥才软下来了,心悦诚服地伏法就擒了。
我看过电视上比尔的一次演讲,翩翩风雅、挥斥淋漓,的确不凡的。有一次我看见大西洋赌城里边恺撒大帝的雕像,恺撒的头发是淡黄色并且纷乱成绺地粘贴在脑门上缘,不拘小节。如今,大富翁比尔的头发也是这样垂垂纷纭地贴着的,好像是一个不称职的理发匠的手艺,与恺撒的发型酷似,这大约是研究比尔的人,所未有的发现吧。不知他这样理头发,是不是故意的。
第三个游戏涉及猥亵,于四项基本原则不合,我瞟了半眼,就删去了,我的计算机也就是“洁本”了。
倘若你非要问这第三个游戏,其实也不外乎类似我们从前流行的条条棍棍儿往下落。你要迅速地调移堆砌那些掉下来的棍棍,使它们在底下垒成实心的墙,墙就一起消去了;稍不留神,棍棍支到了屏幕顶上,你就输了。我这第三个游戏有所不同,乃是以灵长类的男人和女人替代条条棍棍,他们落下去的时候,你务必迅速把他们调成颠鸾倒凤的和谐姿态,他们才肯一起消失,否则一旦支棱到天上,你就输了,哈哈。
喜欢悟道理的人,从这个游戏中可以悟到道理:做错事不怕,只要别支棱到“上边”让“上边的人”知道就行。
这个游戏,似乎给人以不好的揣测,何况我们原本一想起美国人,就蹦出性解放的概念,这第三个游戏,就更成了佐证。然而以鄙人的私心,美国人是单纯而正经的,居家是居家、说话是说话、握手是握手、开会是开会,并不带有港台电影上面港商老板那副色迷迷的相。
我的阁子里面除了有计算机,还有一条硬白的弯长的写字台,像酒吧里的拐着弯的吧台,质地挺好。我坐在带轮儿的椅子上,用两只脚当桨,在地毯上像鸭子那样地划,可以从写字台的一头,划着椅子划到另一头去。
还有两个文件柜,里面是莫名其妙的文件,也有印刷精美的小册子,是关于员工股票期权的宣传品。
桌子上面,像一妻一妾摆着的,是计算机和电话。计算机的神通可以不讲了,单说电话。人不在办公室,譬如在大街上或家里时,可以拨动某个号码,收听我自己阁子里电话的留言。家里电话也可以留言,所以不需要买呼机。
待在家里,还可以和办公桌上的计算机硬盘相连,和公司的内部网络相连,于是运筹家里,一样可以上班。我的经理就时常在家工作,她管这叫Telecommute。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如久系初赦,可以为所欲为了。上网去聊天啦,或者读书看报啦,过过国营单位的传统生活,虽然不时地她会从家里向我发来E-mail,E-mail里她会要我统计一些人头啦,起草一些小政策下发到世界各分公司啦,或者干脆吩咐我给远在法国的某个同事打个电话啦。我做完这些之后,把统计出的人头、起草好的文件或者打给法国电话的结果,通过E-mail发回去告诉她,她就会又发E-mail来说,很好,谢谢!或者:Andrew,哪里哪里你又搞拧啦。总之,90%的工作沟通都借助E-mail,另10%是借助电话的留言,美国大公司里的工作都是这种模式,不用与人面谈。所谓“办公室里无纸笔,凭着E-mail报平安”。
我多的时候一天要收发上百个E-mail。如果得了职业病,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块烙饼掉在地里,远处又走着一只狗,于是就会忍不住也想“咯叽”给狗发个E-mail,告诉它到哪里有烙饼吃。
因为是借助90%的E-mail和10%的留言电话,所以工作起来,寂静闲适、无人打扰,像在世外桃源,可以戴着耳机子边听音乐边弄。总之是不累——累活脏活,都承包到第三世界国家去做了。听媒体讲,国内人天天喊忙和累,殊是不解。
总之还不错,我安顿在阁子里,死心塌地地开始给美国公司干活了。
1999.1.14
又及:公司的有色人种很少,唯独有的是一些南美洲裔西班牙语青年——我日日丢弃到废纸篓里的字纸,他们要弯腰来拾,再给我的纸桶换上新的塑料内衬。每当他们来时,我就想起从前坐黄包车的体面中国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