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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撬车记(1)


  五洋:

  我们的朗讯公司世界总部坐落在青山怀抱之中。上午10点的时候,我就换上运动鞋(Sneaker)、穿件衬衫,走到楼下的自然界里,实行20分钟的跑步锻炼,顺着草坡间的羊肠小道,一直跑进林子里面去,跑到山里面去。

  林子底下的小溪水,清澈可爱得很,小家碧玉型,所谓清泉石上流吧。虽然据你说北京已然下雪,而这里尽管纬度和大连一样高,却温暖如同济南的冬天。溪水里还可见绿藻和小鱼儿,树叶虽然大多褪尽了,但柳树的条叶儿,还是黄绿之间,颇可忍冬。路上同跑的还有一些公司同事,女职员只穿一件紧绷的小背心,矫健地跑着,更能忍冬。

  也有老的职员,不宜动土,只好走,也是有效的、增强人民体质的手段。走的同时,耳朵上还带着一只大耳机,一喘一喘热乎乎地,不像是听音乐,倒像是用耳机子给他充电供能。

  总之,工间锻炼是件利国利民的事,我建议你也要照样实行。我就很有毅力,已经这样坚持两天了。

  这天晚上,下班时间到了,我还没有走,而是揣着一本英文的《Cat and Mouse》的小说在看。这是我从网上买的畅销书(bestseller)。上Internet网之后,找到Amazon.com(亚马逊),那里面就有各种书讯、书评以及章节选摘、作家动向。书的封面也印在那里。我选了三本书之后,输入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信用卡号码,三四天之后,UPS就把书给我寄到了,用硬纸壳外加塑料泡沫包着。书款50元,也从我信用卡账号上自动被Amazon划走了。这本书是讲一个杀人艺术家的。之所以这么称呼他,是因为他每次谋杀别人,都要从美学角度上严格要求自己。譬如他用带望远镜的步枪将一枚子弹射向晚会上的一位绅士和他的弹钢琴的儿子的时候,时间和火候调配得务使他俩在倒下去时,整个场面显得最有诗意。儿子喋血在钢琴上,要有优美的曲线,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境界——让他父亲感念道。没有诗意的杀人败笔他是不做的,宁可放过对方。

  我正看得毛骨悚然,打扫卫生的南美洲青年来了,蹩进我的阁子里,说:“Excuse me,Sir。”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略欠欠身,然后她把我的废纸篓倒掉,重新衬上新的塑料袋。我因为她旁边的同伴手里推的洗地毯的那玩意儿太吵,就拿着书下楼,走了半天,到了停车场上,钻进我的汽车里,在习习晚风中依然看这个谋杀艺术工作者的著作。

  看了半个多小时,杀得再漂亮也看厌烦了,就换另一本《Good Life》出来,这是一个意大利裔歌星的自传,我在网上浏览了一下它的章节,觉得有可观之处,但终于发现这本书是买错了。看来从网上购书,仍然不如在书店亲自去翻好些。

  后来我发现,我车子后座上还有一本GRE单词,这可是本好书。越是初级简朴的书,越耐看、有生命力。就像两条人腿比汽车简朴初级得多,所以两条腿也最耐用,从不会无故抛锚,或者拐弯的时候突然跟对面来人的两条腿相撞个粉碎。

  于是我就又研究起GRE每个单词的微言大义来,兴致勃勃地,滋味越发在读小说之上。譬如nostalgia,其中nost是家的意义,alg是病痛的意思,-ia是病的词缀,合起来整个的意思是思乡病。其逻辑的流动,腾挪跌宕颇能温经化淤,让人学了之后,如五月吃冰,很是受用。又如intercede,inter是两个事物之间,cede是走的意思(precede向前走,secede后退),intercede合起来,就是在中间来回走,引申义为为人说项,代人求情。譬如鲁肃向周瑜为诸葛亮说项,就是intercede。周瑜命诸葛亮三日之内打造一万支雕翎箭,鲁肃是个忠厚人,就跑去为诸葛亮说项求情。在二人之间来回跑——intercede,请周瑜收回这个难为人的成命。当然个别匪夷所思的词也有,比如wanton,是任性放荡的意思,分开来看,want on,也的确很放荡了。

  原来不只中国有拆字先生,西方也可以。我看了一会儿GRE,又看小说,就这样换来换去,如晏几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地,当然,少不了也在想“去年天气旧亭台”的事。

  当天色放暗,岑寂升起,空旷巨大的停车场上只剩寥寥无几几辆车时,我就拿了书,想回办公室去,事情也就在这个时候出了:在我啪的一下把车门关上时,我同时意识到,我的车钥匙也落在车里面了。

  这下我可傻了,因为我进不去车了,那我今天晚上怎么回家啊?这事儿后果的严重性,我是在错愕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的。

  你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们公司是在群山环抱之中,说白了我是被拘在了荒山野岭,这儿离最近的人家、旅馆和街市,步行也要四十分钟。现在,美国的大公司都时兴建在僻远的地方。而城里的则是商店、银行等营业性的商家、公司,非在人群稠密处才能挣到钱的。

  此时,环绕我的是公司四周的草坡与黑压压的树林,人影一个也无,动物的影子却不少。首先是褐背的大雁,白颊黑颈,大约有两百只左右,每天待在十几公顷的公司人工草坡上,曲着脖子吃草。有时候你正在停车场的间道上开车,几只大雁就摇摇摆摆、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你只好停下来等它们先过。可气的时候是,有时遇上一个好奇的大雁,也立定在路中央,举目打量你和你的汽车,你又不好在公司场地乱按喇叭,只好在车里吹胡子瞪眼地吓它。它看一会儿你,腻了,才摇摇摆摆地过了马路去,算是给你的车放行了。

  有的时候,它们也排成人字形,掠过树冠,在你的头上嘎嘎地叫着飞行。你可以看见它们像家鹅一样肥大的肚子,惊诧于沉重的躯体居然也能上天。我不知道这样肥大的肚子形容女子合适与否,但我们有沉鱼落雁的成语,又说一个女子美得像天鹅,难道美女的肚子也像天鹅那么大吗?记得有一次,天气太热,大雁们都上水塘边的林子下面去了,只有一只小的卧在公司门口的小路牌投下的影子里,那巴掌大的圆影刚好罩住它全身,它就在这金黄阳光下面广阔草野的一点黑斑里乘凉。一些好奇的年轻女职员们,手扶着膝盖,弯着腰围成半圈看它,都笑着说它So cute,so smart。它也不怕人们这样的对它品头论足,只把扁扁的雁嘴抿着,像个哲学家叼着烟斗一样。

  我们大学的时候,清华一些友人所喜爱的海子的诗中有一句:“大雁 盛满喜乐和忧伤的篮子。”也是传世的好句子。除了这篮子的大雁,以及只知道吃的松鼠,还有就是鹿了。通常晚间开车,车灯一扫,就看见停车场边的小径上,一只小鹿黑溜溜的眼眸,正发痴地望着你。我有一次险些撞倒一头,它从林子里猛蹿出来,正落在我的车鼻子前,我一惊,也不知道踩了油门还是刹车,同时它拼命猛跳,似乎刚好掠过我的左车灯。好险,只有毫发之差,并且听见鹿蹄在硬路面上打滑的声音。唉,这只小鹿,难道没看见路边竖着“禁止野鹿穿行”的牌子吗!

  总之,我们的公司仿佛是在深山老域里面,早晨来这里,倒像是来动物园上班。而我此刻,就被困在这个野生动物园里了。世界虽然大,任你远走高翔,但我此时感兴趣的只有汽车里面那一点儿小小的空间,那里是通向回家的渠道。

  我走回楼里,想找一下公司保卫人员,乱走了一气,却一个也不见。我们这里共有6000职员办公,统管朗讯全球的业务,而朗讯全球共有12万员工。我们的办公楼却只修了四层,四层的楼容纳6000人。你知道,清华8000本科生,6人一间宿舍,还占了总共20几座宿舍楼,而我们6000职员,一至三四人一间办公室,共在一个不规则形状的楼体里,你便可以想象其楼的占地面积的巨大了,约计要有40几座宿舍楼那样广大。绕这个办公楼体的外围走一周,怕是要用半小时时间。楼群外面的停车场更是浩浩荡荡,可容几千辆汽车,并且我们有两个飞机库,公司的高级首脑(CEO)外出时,要坐飞机。这是中型飞机,不是直升机。有飞机,就得还有好几名飞行员,在美国,飞行员的开支是很大的。

  楼体里面,则如同迷宫一样,回廊又细又长、七扭八扭、纵横交错,不见天日。我刚来上班时,最初一个月,天天都要迷路,不但找我的办公室要迷路,下班出来也要一路打听,碰上谁走着带我一段,才能出来。有时明明通过窗子已经看见外面的草场和车,可就是找不着门。找到的门,往往都是紧急出口,你一推,它就会报警尖叫,我也不明就里,只好关上门,又缩在楼里。有时候,你就是向人问路,也问不清,因为对方也往往只熟悉他自己活动的一带区域,你问他Room3D-325E怎么走,他要闷头想好一会儿,又看墙上的局域剖面图——这个图越看越糊涂,最后他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往这方向走肯定不对,因为我是1C,走这个方向,至于3D,我只知道肯定不往这个方向。直到现在,我进出楼只走固定的路线,一旦越轨,就谬以千里,又走到不知哪里去了,找不回原路。有时候,从二楼到三楼,都不易实现,因为你找不到正确的楼梯。一旦上错了,你虽然到了三楼,但这个三楼是E区的,与你要去的三楼的D区中间是隔绝的,你只有从原路退回二楼——如果你能找到原路的话,回二楼再找能到达三楼的楼梯。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楼内修得这样迷乱,好像是成心这么干,也许是从保密措施考虑吧。但我只恐怕有人因为找不到路,活活被饿死在这楼里。这楼等公司不要了以后,可以卖给国家当监狱用,犯人除非能像蜜蜂那样用地磁场导航才能找出逃跑的路。

  我拿着恐怖小说,终于在一处地下半层的门口,遇上一个黑人警卫坐在那里出神。他的桌上摆着几台计算机,每个屏幕上有四个画面,监视着他所负责的几个交通要道,而且我猜那摄像机一定是带有夜视功能的,因为画面上的草地林子同白天阳光灿烂时一样,色泽也是逼真的。

  我给他亮了一下我的Badge(工作证),他立刻耸立起来,抖擞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我说:“Yes,我的车钥匙锁在车里了,有没有改锥、钳子借一下,我想撬开。”

  他露出为难的样子,说:“以前也有职员把钥匙落在车里,我们就打电话叫警察。”

  “警察也管这点儿小事儿吗?”

  “Yep!”他说,“你要我给他们打电话吗?”

  “好。”我沉吟了一下,我们还是那句老话:有困难,找民警吧。

  我又问:“是Murry Hill城的警察,还是我们公司的?”

  他用四个大拇脚趾头粗的大手指按了一下我的方向,示意我不要打扰他打电话,等他向电话里面讲清了我的具体地址,并且告诉电话那头,我的车停在H20号停车场。

  他放下电话,说:“你可以去停车场迎着警察了,他15分钟内就到,是从Murry Hill城里来的。我们公司的警卫是不允许去开私人车门的。”

  “他收我的费吗?如果他给我撬开车?”

  “不收,我们都是纳税人,对吗?”

  “对。”

  “警察的工资就是从我们纳的税里来的,所以他们要为我们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