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阁老兄台鉴:
鬼节过后,秋凉更加刻骨的时候,感恩节便要到了。
美国人在感恩节养成了合家团聚的风俗,就跟我们的年夜饭要聚在一起吃一样。美国人,作为子女,长大之后,就和父母分开,天长地久也不相见,只在这感恩节里,跑回来聚会一下。这大致看来,是颇失人子之孝的。
我国古代有个四岁就懂得让梨的孔融,大约他是很晓得“孝悌”的意义的,不料等他长大成人以后,却反动起来。他说:父母之于子女,又有何恩焉?父母不过是一只瓶子,孩子装在瓶肚子里,后来孩子从瓶里出来,就该各走各的路,有什么恩与不恩,孝与不孝的讲究呢!
美国人似乎是信奉了孔融的道理,所以美国的法律一直强调孩子的独立自主性和权利,大人不可以把意志强施于孩子,否则孩子就要去法院告他们。美国的警察经常在住宅区巡逻,如果听见哪家有孩子啼哭,一定要敲门过问的,生怕虐待孩子。
孩子上大学以后,渐渐就搬离了父母,走上独立的人生,这与我国宋明时代五世同堂、八代同堂的佳话,却有着文化上的区别。封建的统治阶级(当然这是个恶称),为了维护他万世不变的江山,就喜欢把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并且发明了连坐、夷族这样的法律,一族人互相牵制着,就乖顺些,皇上管起来好好方便耶。
皇帝们大约认为,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内耗和窝里斗就能更厉害些,于是不大有力量可以反对皇帝了。所以唐太宗、宋太祖都表彰过七八世同堂的人家。
然而更早一点的我国先秦时代,却是和时下的美国一样,鼓励分家的。秦国的商鞅颁布法令说: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
意思是,孩子们大了,仍住在家里,国家要多收他们的税。
可见,鼓励分家和自立,是富国强民的政策。后来,秦国因此就吞并六国。巴金的小说《家》,那主人公的大哥二哥和三弟,也是渴望摆脱家庭专制的束缚,渴望个性生活和自由恋爱的。或许人就是这种动物,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要散出去,才获得新生,而挤在同一个土坑里,只能吸干了泥土养分,大家一起枯萎掉。
到了11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四的感恩节,美国人要合家团聚了。天南海北的蒲公英们,一定要在这一天,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像我国的旧历年节一样,吃一顿团圆的火鸡。
然而像我这样的天涯客子,是不会有火鸡吃的。我待在自己的小屋,饿着肚子,我几乎感觉到了诗人所说的“痛苦”了。
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馋”。
学校“外国学生服务中心”的主任,匈牙利裔的老太太玛丽,操着阴阳怪调的英语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要不要到南“不软城”的“开文先生”家里去做客。她说,这不是强迫的,纯粹是友好的聚餐,以舒减我在节日里的孤单。开文先生以及其他一些家庭的家长,每到了这样的节日,怕单身的留学生们孤单,就会提前到这“中心”报名,邀请留学生到他们家吃火鸡,排遣无家可归的凄凉。
匈牙利这个国家,大约是我国古代的匈奴被汉武帝的骠骁将军霍去病打跑了之后,流亡到欧洲演变成的民族,所以我对匈牙利裔的玛丽老太太,就有格外的亲切感,并且她的模样也没有全盘西化,鼻子不高,面色淡白,头发是银灰的,眼睛就是中国人的某一个大妈的眼睛。所以她这样安排,我就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
感恩节这一日的午后,我开着车,捎上了另一名中国学生,按玛丽电话里给的路线出发了。
我捎带的这个中国学生名叫迟振邦,表示他要振兴国家,但也不是很急,是个在读的博士。我们开车到了开文家的小洋楼,这是一片小别墅区,他家是一排中的其中一栋,独立的,带草坪、车库和后院,木板装饰的外墙体,与其他人家错落相连。开文先生名字叫开文·莫非,和夫人站在房前的门廊里欢迎我们,并且后面有两个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瓷白鲜嫩的小女孩儿,裹在臃肿的围脖和花布的大衣服里,也嗲声嗲气地同我俩打招呼了。
在美国,见到主人的小孩,一定要格外地亲热,孩子的自尊心是不许伤害的,怎么夸奖都不算过分,否则就很不礼貌。中国的家长在客人或老师面前,往往当着孩子的面贬低自己孩子:“老师,我儿子不老实,该管就管,该骂就骂。”总之把孩子当自己的物品和废物,这在美国大约是不可以的。
于是我们弯下腰来,问她们是不是读书了呀,她说,她们在Day Care,大约就是托儿所吧。我们就使劲称赞她俩非常cute(惹人喜爱),其实夸说cute还不算到位,应该夸pretty,但直接当面说人家漂亮,我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虽然的确是非常好看。
“Andrew,你在什么学校呀?”大点的女孩嗲声地问我。
“新泽西州立。”
“Oh,Cool.”她说。
我想,当然是很“苦”啊,要不怎么才来这里找火鸡吃呢。
于是我们穿过两道门,到豁大的客厅里坐下。有委曲的楼梯和走廊向上层和旁侧通去,客厅蛮大,使得这里好像小酒店的大堂。处处又装饰了节日的彩带和气球,纸醉金迷。我们所坐的客厅,一侧凹进去是连接另一个大屋子,那是书房。客厅的另半边,是敞开式的吧台,围出三十平米见方,里边有酒柜和饮料机器。因为太大,灯光涉及不到的角落,是寂暗的,不敢进去,怕里面有鬼。也不晓得走廊连通的左一个右一个的屋子,从半敞的门进去,都是干什么用的。
我们于是坐着向开文·莫非先生称道他的房子,很好很大。
莫非先生比较不善言辞,大约因为他是搞生物药品的工程师。他想了想,找到一句话,局促地回答我们说:“呃,我们美国人喜欢住大房子。”
我想,固然,中国人或者印度人也并不喜欢住小房子,大约世界上还没有哪个民族,喜欢往缝儿里钻。
我们问莫非先生,这么好的房子,上下三层,又在风光旖旎的区域,一定花费很大吧。
开文·莫非说,这并不是新的房子,他是从北卡州搬来新泽西工作的,买下这幢房子,预备住上两三年,以后他要搬家到别的州,再把房子卖掉,一定还可以卖个好价钱,甚至还能赚到钱呢。
呃,这岂不是白掉馅饼一样的房子了。
开文先生的太太,名字叫康妮(corny),当然她并不是热狗(北京有一种康妮热狗),陪我们一起聊了一会儿之后,就招呼大家进餐厅吃饭了。拐进餐厅,才发现这实在是个高雅的地方。四壁铺衬猩红色的幕布,中间是八九米长围了鲜红桌裙的大餐桌,配了十几把精致的高背椅子。四周阁架,放了古玩和装饰用的油画。头顶的穹隆上,吊着三支繁星簇簇的枝形灯台,晶光闪闪,几十只电烛枝,使整个餐厅的气氛好像耶稣和门徒们在油画上吃的最后晚餐。
我们在背窗的一侧坐了,开文·莫非先生将餐巾掖在颈下,在长桌的堵头坐了,两个小孩在我们对面坐下。透过桌上成堆的水果、蔬菜和银光闪闪的金属餐器盖子,我问莫非先生:“这儿实在是很豪华,你们平时就这样吃饭吗?”
“不是的,在我们美国家庭,这样的正餐厅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们吃饭就在厨房的用于做饭的大台子上直接吃。今天,我们特意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收拾出这个餐厅来的。”康妮说。
我们立刻向她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康妮十分高兴,依次打开硕大的餐器盖子,露出芹菜、生菜、花椰菜这一类无名小卒,还有红莓果酱、甜山芋、南瓜饼、烤肉、小排骨和烤制的面包、糕点。莫非先生举起杯子向我们致词:“中国是个很神秘的国家,而且非常古老,应该是在地球的那一面。你们家庭的餐桌,也许正和我们的餐厅,脚对着脚呢。”
我们就笑,表示很欣赏他的话。
康妮则说:“你们从那么遥远的国家,特意到这里来读书,想一想这简直令人惊愕(amazing),我就不敢跑到遥远的另一个国度里生活。而且你们又特意到我家来,这实在很是赏光。”
迟博士说:“谢谢,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全是同一个目的。”
但是,他把“五湖四海”,用英语讲成了“Five lakes and four seas”,也许是他故意的,于是搞得莫非夫妇和孩子,都很错愕,觉得我国人民都是渔民。
于是我也赶紧说:“Doctor Chi的意思是说,呃,五和四,就是很多的意思,大家都是从相隔遥远的地方来的。”
于是大家一起笑着,举杯进酒。康妮放下酒杯,把火鸡的肉啊里边的蔬菜啊,切开,走来走去,分到每个人的碟子里去,使我想起一句唐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迟博士面前有了菜,就从肚子上把铺着的白餐巾取下来,拿餐巾去擦他的刀子,非常使劲,就像用眼镜布擦镜片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