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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圣诞节的生命


  孙公五洋台鉴:

  那几天天冷。到了冷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竟然就想起唐朝的孟郊来了,就是郊寒岛瘦的那位。

  在那遥远的仿佛是在外国的唐朝,生活着无数的诗人——大约唐朝的风格很西化吧,所以我总觉得它是外国。在唐朝的时候,中国绝无外患,老百姓除了享乐,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事好干,无忧无虑地活着、无忧无虑地作诗,这就是我理想中极乐的唐朝。有钱人家坐着轿子过市,轿子熏出的香气飘传几百丈,你打轿旁经过,染上的一身衣香,回到家里,可以几天不散。倘使你是穷人,白沾这些衣香,带回家里孝敬老母,也算是功德。唐朝也是性解放的国度,那时纲常理论还不完备,女子们还没发明裹脚,因而她们保留了许多丈夫气(雄气),把抛头露面不当回事,和男子相好也不算是吃亏,所以性就格外的解放,和这边的美国人心理一样。妇女改嫁更不消说,是算不上什么的。

  孟郊先生跑到长安城来混,想来也有年头了,仍然一事无成。在那个大量寄生了小政客和文学青年的长安,想出人头地,像白居易、李贺那样,实在是不容易。天冷了,孟郊先生一穷二白,清早照例上街去行吟,想撞撞这一天的好运气,又饥又疲之际,偶得一句“落叶满长安”来。一阵激动,直觉告诉他这是句千古好诗,但苦苦思索,不得上句,一直走下来,到了城外大河,走得也热了,“力比多”想来也苏醒了,就得出上句——“西风吹渭水”。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多好的句子啊!

  凭这两句,就可以得一个哈佛大学中文系的名誉硕士了(名誉博士还不敢单凭这两句就给)。这两句中大剂量的冬寒,也实在不负“郊寒岛瘦”的称号。

  那几个冷天,就是在反复念着“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时候,我迎来了美国的盛节——圣诞节。

  我在圣诞节的那天早晨醒后,就准备到外面校园里的灿烂雪光中去走一走,碰碰这一天的运气。新泽西刚下过第一场雪,雪后的晴天,又没有风,都和节日赶在了一起,风雪也是崇洋媚外的啊。

  我穿了件夹克,一边往校园深处的球场那厢走,一边就想起两年前曾经和你想到北京的郊外踏雪寻梅。那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于当时的生计奔波中的我来讲,都是奢想,只好美美地说说而已,怕真一出门,穷人的耳朵就要冻掉了,踏不着梅,耳朵倒寻到一只。

  两年之后在异国,依旧不算富裕,但信心是有一点儿了。记得,我在扰乱的“哎唷森”城里住了半年,又撤回人间的大学校园来住,虽然每日上班远了。那搬家的时刻,左右不过是一只轻箱子,里面装了一本词典,三本汉字的书,一本GRE的“经”,以及一两张旧时的相片;轻箱子之外是脸盆一个、被褥一套、铁锅一柄、小命一条儿,一齐塞到车里,后备箱都没有装满。在这冬日的高速上一边驾驶,一边顾影自怜,想想自己年华老大、青春虚度,26年过去,在人间所拥有的一切,也就是这随车逃命似的、薄而又薄的一点什物,加上我自身的蛋白质和碳,合总起来,顶不过路边森林里的任何一棵小树。如果我这一辆车突然在路上消失了,那它对世界的影响还不及那棵小树被伐倒时,可以拍起一些尘土,惊动几只林鸟。

  没有人想到我,也没有人知道我。

  就这样行道靡靡,中心摇摇地,搬家到了校园,如果我那也可以算是个家的话。随后的几个冷天里,我在雪后的校园林子里走,雪只是薄薄的一层,草尖儿偶然还露着,并且是嫩绿的新草的芽,冬天里金子一样可贵的草芽。我就想起曾在网上看到的那个刚满16岁却早逝的四川“才女”张清仪的诗文来了,网上也有她的相片一张。

  顺便抄一点她的诗文在这里。

  水调歌头 相思

  何处觅春雨,溅落晴香魂

  怕冬柳舞风后,红萼早随人

  仗酒痴情休诉,信知花销豪气,多少幽梦生;

  相对笑轻醉,无语作斯文

  送烟月,心俱碎,有箫声微撩古器,惊动庭院几枝春

  无绪东流锦字,怎奈芳心依旧,空免许终身;

  犹道长相忆,支影伴青灯

  女冠子

  寸心无绪,夜来残雨风细

  初愁频乱,雁孤湖畔,淡淡清吟,潇潇倩侣

  相思眉底聚,不是彩雯休住,满怀杨絮

  盼香尘,遥对泪,争与双蝶冬去

  生涯回首无际,诮今夕谁晓,醉卧花荫里

  误言无限,亦几回,隐隐哀筝非意

  伊人心未许,倚栏笑望,杜鹃无语

  君山岛即景

  曲径深深入绣堆

  山姑相伴笑颜开

  一行背篓云间去

  背得春光下翠微

  以及她戏论一位网友的名字的几段话:

  在零点时分认识了一位名字好美的网友,他也是光协的。名儿是“落雪飞花”,轻盈脱俗,寓意超绝。宋词人吕本中有词《踏莎行》道:“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雪花在古人文中称为“六出”(雪花分六瓣)。落雪飞花,雪花飞落。从诗词平仄来说,落雪飞花,仄仄平平,读来语音清扬,深谙音律,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好听!从词义来看,这名儿让人遐思翩跹,芝兰空谷,好意!飞落雪花一片,奉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点。其冷艳奇绝于斯,其短促怅然于斯,让我心悸,让我心伤。来年某日,我或许就是那雪花一片,悠然从天际而落,倏地化入泥土之中。我得珍惜身为雪花的时光,给人们美丽,让人们愉快。呀,累了。

  以及她的书信:

  “欣茹姐:

  今天是星期四了,我仿佛已经听到生命时钟倒计时的滴答声。

  离开温馨茶室的朋友们我感到万分遗憾,遗憾也许是人生旅伴里永恒的和弦。清仪整理近来收讫的来信时,在姐姐的信笺中看到有“现实生活中我失去了相处三年的爱”之言语,清仪揣摩姐姐是有过恋爱的。姐姐虽然失去,终还有过。清仪幼稚,心海深处却有渴望。说这些我耳根都红了,但我终是说出来了,也就弃了羞耻。今生清仪是求不到此种人间恋情了。但我亦好欣慰,我拥有好多珍爱。

  谁家箫笛吹春怒,玉环玲珑雁影寒。

  此是近作七言《自伤》中的一句,姐姐觉得怎样?哈哈哈,穷途末路了,清仪还吟唱,真是孤影自怜了。

  ……”

  “我这病是自小落下的,这样吧,我都告诉姐姐吧。

  清仪出生在四川重庆附近合川县的偏僻小乡镇,当年父亲就没了。母亲一个人带着我讨生活,在我近三岁时就改嫁他人(我不怨她)。我自落地就体质羸弱,到了新家不久就病了。母亲给我远在湖北的如今老爸(我父亲的兄长)写信求援。待我老爸和老妈赶到合川时我已是挣扎在死亡边缘了,老爸老妈旋即将我送到北京,检查知是严重肺炎并发脓肿,费了好大周折请来专家算是保住了这条没用的小生命,可右肺部分已是坏死。回到湖北后,药桶似的灌养到12岁时,病情不意间加剧,复到北京做了右肺全叶切除,如此又让我能苟且数载。

  那时我已上初中了,幼时不谙事,经此手术后我顿时完全明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初时我恐惧、绝望、哀伤了好一阵子,时日一长,就把生命看得淡了。原本好静的我,在老妈(我还是想我的亲爸爸、亲妈妈)的细心呵护下,多数时间徜徉在书海文山之中。右肺切除后情况比较稳定,仅偶尔隐隐胸口闷痛。我不愿再麻烦老爸老妈了,有时寻思倘若我早点……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姐姐的闺室如何布置,让我怎么说呢,没亲眼见着大小,就说说我自己的陋室模样吧,也好让欣茹姐参考参考。我的小屋朝南有阳台,阳台周沿儿排满了兰桂蕉芷诸物,特别是一种漫山藤(又名爬山虎),窗外墙壁皆被它的墨绿涂染得荫荫一片,月夜伫立其间,万籁俱寂之时,特引发思绪,但总招惹些细小的飞虫儿,得不停地尽心照料才行。因陋室宽深,就用雕木花墙隔成了内外两处,外间临窗放一枣木书案,挨案几有一人高的用洞庭君山岛烙花斑竹做的书架,架上壁挂半米见方的展开的素绫折扇,上有清仪誊抄的小篆《葬花词》,案几对面墙沿立着枯藤花架,一白瓷儿钵里的吊兰枝叶漫延其间。

  花架一侧安放一半米见方的我的棋桌,我特喜欢围棋之戏,哥哥也常在此同我对弈。雕木花墙阁子上摆着小香炉,宋官窑青瓷盘,大小有二三个,另有一些不俗的民间工艺饰物,像草编金陵十二钗、蜀绣嘉陵风土团扇、杭州断桥会木偶,我喜欢那个青铜的小香炉……床头小书柜有我常看的《石头记》、《宋史》等杂物,屋角一妆台,妆台边电脑桌上就安放着我唯一的洋玩意儿——一台电脑。

  就写这些吧,欣茹姐我累了,就写到这里了。

  1998/8/15清仪

  清仪以及她的好诗文和书信,我在这里不能一一笔录。不料我在网上继续又看到后面她16岁而夭的噩讯(于今年8月),以及过往相识与不相识的人含着泪为她的网上留言,终于差点落下泪来。

  造物忌人,一至如此!

  倘使上天再假她五年生命,李清照张爱玲不出其右也。

  旋即介绍网上的另一个网友也去她的网址上看,他也要哭了,说是上天不愿她留在这个日渐污浊的世上,才招她回去的。

  一宿过后,当我在雪后新泽西州立大学的广林里缓踱的时候,脑中仍是她的印象,和她在屏幕上留下的一枚照片上的可爱俏美面庞。是啊,和她相比,我们都低俗得简直像尘土一样,而上天却又何以这样地薄待于人,小小的生命、娇美的弱质,就过早地面临那么凶险的死亡阴影来多年折磨。而这阴影面前谈笑自若的人儿,其文笔和才情,年方十六,却足以令千千百百当代文人们汗颜。

  我望着脚下蹁过的雪压的草芽,心中涌起的就是这些哀伤的念头。

  当我接近不能自禁时,就转而来娱情自己,我就很自然地想起,1996年冬日残破的清华北门外的那一截辞去工作后奋斗出国的艰苦生活了,记得与余杭“大诗人”俞心老(俞心焦)在冷风里露天吃饭时的几句话了。固然他不老,但我喜欢这么叫他。我俩是在清华西苑餐厅外面,吃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打工妹为我们炒的砂锅饭,我和着酸风,一边勉强下咽,一边自嘲,俞心老擎着筷子在其下巴上,叫我道:“怕什么嘛,你至少还有生命嘛,嘁!”

  我一下被他气乐了,我说:“有条生命算什么成绩,小猫小狗也都有条性命呐。”

  俞大约又说了些“生命是你最大的财富”之类的话。

  今天想来,却不得不承认他对,他一语中的。唉。

  也不知这一两年来,俞心老混得咋样,自我流走番邦后,就再不知道他。他的诗名同股市的行情一样,也不知近两年是鹊起了,还是下跌了。

  走在深处的雪地上再没有什么人迹,兽迹倒是不少,有梅花一样的鹿迹,和银杏叶子似的野鸭的掌痕。其实鹿的蹄子我见过,很像小姐的高跟鞋,前边长条的一弯月牙,后边是一个小黑根儿,且是一脚上这样两个蹄,亦即一脚穿一双高跟鞋,同样乌黑闪亮的,我不知为何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高跟鞋样的蹄子适合奔跑。

  傍到林路深处是环校的大河,河名我一直无暇问来,河水半结了冰,缓慢地运行,一些大雁在冰上飞掠。它们那么重肥的躯体,贴冰滑翔,收翅息足的瞬间,动静却伶俐得很。更多的大雁在河地的雪中寻草,曲着颈,像曲着颈的老牛。

  白颊白腹黑颈褐背的大雁啊,在曲颈拔草吃。

  它们真像一只什么大肚儿的乐器,偶尔也鹤唳两声,唳声回荡于雪林。东汉陆机受刑死前,叹曰:“华亭鹤唳,复得闻乎?”与李斯腰斩前曰:“吾欲与汝复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几百年上下,互相唱应。人生啊,真如齑尘。

  还有水边的戴绿帽子的野鸭,当我走近它们时,就扑的一声抖翅飞掉。野鸭总是低飞,就在草丛间,而灰背的海鸥,被我的脚步赶着,一群群转移飞翔,又重复在我眼前几米落下,终于似乎懒得再躲了,当我的脚步离它们尾羽近在几寸时,它只是不动,紧张地望我,而我也瞧见它的鸟掌,后跟已经抬起,直到见我无事地平安走过,才把提着的脚跟放回地上。

  林中的空地,装着烤肉架,预备给来野餐的人家,此刻上面只结着雪,没有人来。一柄公用电话空挂在野枝上,没有谁拨打,圣诞节时户外的清冷寂寥也同我国旧历的大年一样。我这异乡人在节日的孤独,也正像雪后的林子和寂静的鸟。

  我看见几只鹿,灰的、白尾巴、没有角,在旁一侧的密林里。那里的树也同这里一样,是合抱的粗,但那里有灌木,人插不进。鹿们就以那里为家。它们侧过头,以一只水雾蒙蒙的眼睛,全面地、痴痴地打量我,我也在打量它们,我们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在空灵的亮处,一个在密林的荫里,互相打量,互相打量,我就又想起,生命的奇妙,生命的不可理解,生命的苦的一端了。

  啊,互相打量,互相打量。

  1998.12.27

  附,清华了无痕

  我的桌上放着一张黄旧的纸页,那其实竟是一张墙报。从前的清华大学里,学生们把班刊贴在三教四教的楼道里的。我曾经顺手撕下了一张,多年之后,并且居然一直把它带到了新泽西小镇的这里。

  因为日里很少见到汉字的东西,偶尔看到汉字,就像漂流荒岛上的人发现一根火柴。所以我喜欢把这一页班刊打开,看看上边的汉字,就如同吃了中药一样,收到养颜益气的好处。

  而这页班刊——背后还有从前的胶水,以及我撕破的地方——通幅是一首小诗,作者的名字叫陈皮,也许是假名。并且右上角,写着“化13”的字样,那一定是化工系91级3班了。推算一下,这页纸,或许是93年的故物。

  我估且将“陈皮”同学——不知他此刻该是在人间的哪里,或许亦在美国也未可知——的小诗抄在这里。并且,他写得实在并不坏,是硬笔的手抄诗,让我揣想起他们同学,誊写这班刊的场面。

  那夜

  月明

  风清

  那夜

  我拉着你的小手

  沉醉在

  温柔的海滩

  鸟儿也惊异地

  停止了

  嘶鸣

  寂静在唱歌

  月朦胧 鸟朦胧

  那夜

  风拂起你的发

  连同醉人的馨香

  轻盈地

  抚过我的面

  温柔如

  夜间的花朵

  我的心已潮涌

  却又

  默默

  无语

  那夜

  月摄入你眸中

  美丽如

  廖落的星星

  你痴然地

  仰望 期待

  爱的阵雨

  月儿也羞红了半边脸

  可我不敢

  我怕我的狂热

  沉落那

  醉人的

  星

  那夜

  我从梦呓中

  醒来

  发现那只是

  一个甜甜的梦

  在那个“只是一个甜甜的梦”的清华时代,我也曾经在月光的夜晚悄悄地一人走过。或者是微雨斜飘的时刻,雨水从旁边虚无地落下,仿佛落地无痕,不能打湿一整代青年荒杂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