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兄:
11月20多号是感恩节,这是美国的一个大节。感恩节(Thanksgiving)的来历,我想你是顶了解不过的,起源于欧洲早先的那些习性严苛的清教徒——相当于我国明朝的道学先生,研究理学、心学、卫生学以及妇女改嫁问题贞节牌坊之类。到了17世纪,清教徒们在欧洲混不下去了,大约因为人心越来越不古,妇女越来越不守寡了吧。所以一气之下,他们就坐了五月花号邮船,到美洲寻找世外桃源来了。下了船,先见到满地的印第安人,头上插着羽毛,光着肚子,不怕着凉,手里拿着长矛短箭。这些印第安人第一次见到远来的洋鬼子,吃惊和好奇无异于见到外星人,但他们天性纯朴好客,以兄弟相待来宾(后来兄弟反目,欧洲殖民者们像消灭蚜虫一样追杀印第安人,却是后话)。
总之,清教徒们第一年与印第安人相安无事,一起砍树、打鸟、种地、抽烟,共同迎来第一个大丰收,玉米亩产量想来也放了几个大卫星。庆祝丰收的那一天,就定为感恩节,感谢上天赐福,要吃火鸡、喝酒作乐。
感恩节将到,学校也近丰收时节,具体对我来讲,意味着期末考试临近。各科考试就在这一两周,第一门要考的是“Human Capital”,研究职员考核、培训问题的。讲师是个年轻的女的,留着东方式的——准确地说,我们“文革”时的齐耳短发和刘海,她的名字叫飞利浦(Phillip)。说起这个名字,也还引起我的好多联想,在我幼小时候有过的无数个(大约一千左右个)外号里面,有一个就是飞利浦。我们邻居的女儿是在北京长大的,上到小学五年级时,因为那时候的政治情况,就做梦也想不到地转到我们这个山间小县来念书、生活了。在我们这些土孩子(相当于印第安人)眼里,她不啻仙女贬到凡间。当时我上初一,比她大一年级,她和我弟弟同班。我们对她格外地好奇和小心,她却很调皮,爱捉弄人。先是愁闷过几个星期,但很快就和我们一起到河边田间去玩了。我知道她是要给我起外号,这只是个时间迟早的问题。果然不久,她就开始叫我大蚂蚱了。大约由于我身体细高吧。
我想这是个挺好的外号,她指的是一种叫大岭勾的长身子的漂亮蚂蚱。你想,草间一个修长的、绿色的大岭勾,绿翅下叠着黄翅,像是大衣下面有内衣似的,神色狡黠、不懂人事的两根长长的后腿屈成肘样,一跳就是一尺远。
再后来,有了电视,再后来,又有了外国动画片,她就根据外国动画片上一只蚂蚱的名字,叫我飞利浦了。
这些都是童年的事情,她现在在哪里我却已经不知道了,也许也该嫁人了。而我跑到美国,仍然同十几年前一样,还在没完没了地念书。
这个现在给我们教Human Capital的飞利浦老师,讲话是出名地快。她的授课由于太快了,等不及你在脑子里反应,就飕飕地说下去,使人感觉她的讲话全是声音,没有图像。就像你以光速奔跑,太快了,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
一学期下来,我的眼睛里就似乎什么都没看见,耳朵里边什么也没留下,只有飕飕飕飕和草丛里飞利浦脚不沾地地蹿。
时光蹿至期末,她给我们发下10道题目,不带答案,让我们回去温习,扬言说要任选其中两个来考。她课上印发的笔记有30页,书是500页。我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读这些东西。依着笔记,在书上寻找相关的结论性的段落,而把不相关的推导性段落全扔掉——因为我的“书”是复印别人的真书的,所以可以一页页地扔。就这样500页扔去了400多,弃在桌下,白白一堆。不这样边看边扔,看书就会太单调苦闷了,以至成为折磨。人生也是这样,要不断地疏忽掉记忆里的从前事情,宝贵的也好,不宝贵的也好。
我把淘汰剩下的几十页书和笔记(其实扔掉的推导过程,才是锻炼人思考能力的精华,但是习惯于应试教育的善于记诵的我们,就买椟还珠了),反复涵咏,前后参悟,直至融会贯通,等到感觉周身七经八脉、大小周天全部打通了,感觉遍体舒泰,香炉药热,才罢休。睡了一宿觉,大半忘记,次日上班的闲余,抽空又重温一下,午饭后钻进车里,先睡了一会儿,醒来又看,看毕,觉得四五个小时之内不会忘光,趁热,驱车连忙往学校飞驰,冲进教室,挑了一角坐下,不要与人说话,因为脑子里全是书上的学问,像一大罐子水,乱说乱动闹不好会弄洒出来,成为浪费。
Phillip穿着牛仔裤,笑嘻嘻地抱着考卷健步行到讲桌,呼呼呼呼说了一些话,我都没听进去,以免她的信号干扰我。然后她一份份地发考卷,每人又给一个小本子,小横格本(ruled book)。
考卷正面是10道大题,也就是她从前发下的那10道。她要选其中的两道来考,怎么选呢?她从兜里摸出两个骰子,交给我旁边的一个土耳其来的女同学,要她掷。她掷了一个8点儿,然后又让一个美国男生,满脸胡子根儿使双颊显了青色的,再掷,掷了个4点儿。于是,Phillip说,答第8题、第4题。就这样从10道里面任选了第8和第4来考。
这倒比我们国内的教授先进。国内的教授考前划出10个重点给学生,说要从其中出题,但学生总能再从这10个重点中筛出几个再重点来,是教授不考就要痒痒的地方,学生只着重看这几个“再重点”就行了。而Phillip老师的办法,使得我们对10个题必须同等下工夫。她的这种手法,属于老子的“无为而治”,让你拿它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顺从。但也有些学生分工,每人研究其中一道,10个人凑在一块儿,做出一份稿子来背,但不是你研究的题硬背起来也很痛苦,如同你把别人嚼完的东西咽下去。
我看这第8、第4考题,一个是问员工考核(Performance Appraisal)中会出现的哪三种误差,要从心理学的理论概念出发,应用到人事管理上,又加上众多实验性案例的统计学分析,是个穷尽妙思、细而又细的过程。另一个题,是问如何评价一个培训(Training)的效果,怎样才能把培训所学,有效地转到实际中去。这题涉及如何调动学员的学习动力,要从心理学的认识(Learning)过程谈起,同时包括Social Learning Theory、Equity Theory,公司要提供一个允许和鼓励所学成为所用的环境,比如从资金、主管等方面下手等等,一共我总结出了十几招可以用。
于是连忙打开Ruled Paper,在上边胡说起来。
Phillip就坐在讲桌后面,拿出一些刊物乱翻,她大约是想从中间精选出一两篇文章,交给下一班学生当课余资料读。我想,教书就像做饭一样,老师总得给学生弄点什么,弄好一桌,还得再给学生喂下去,喂饱之后再考点什么,问问学生肚子里都吃了些什么山珍海味呀,一一说出来。
当我们把肚子里的山珍海味一一往外陈列的时候,Phillip就在讲桌上择菜,给明年的学生们准备下一顿饭,专心得很。学生们也很自觉,不用她监督。
你知道,就像我写汉字很快,可以日写两万一样,我写英文也是极快的,我在本子上刷刷点点,龙飞凤舞,半个小时就写了七八页。翻过考卷,后面又是6个小题,自选5道题来答,比如问:“什么是培训中的Identical Element”、“考核中的拟合系数(Regression)是个什么概念?”美国人已经对管理学像是数学一样地在分析研究,搞得很精深。
这几道小题,也挡不住我。誓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起起落落,少顷也对付完了。抬头看看别人,都还在写,我旁边的土耳其女同学,写得尤其是慢,一笔一画,描眉绣花似的,不知哪年能成功。
我很想交卷,然后去图书馆查E-mail,但我们东方人向来谦逊,不肯争先。我就把自己刚才写的,再加工加工,把没画圆的o画圆,没封口的a封口,又在段末句尾画蛇添足地加上几句。这样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开始交卷了,我于是也跟着呈上去。Phillip对我笑一笑,接着说:“Thanks,you have a nice Thanksgiving holiday.”我也说谢谢,你也感恩节日好。
我很怕Phillip当场打开我的答卷,看我那些飞短流长,捉鬼画符一样的乱卷面,但她并没有,而是低下头,继续从刊物里给下届学生择菜。
Phillip老师这学期任两门课,每天又有8个小时左右的研究要搞,马上她又要去新加坡,研究跨国公司的管理问题。
这次考试她给了我91分,并在卷面上写了好多话,纠正我的答题漏洞。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认真看她写的这些批补,因为考完我就把卷子全忘了,因而想看也看不懂啦。她批补的要点就是在我最懂的时候,尚且不知道,这时候就更不知道了。
就像我在国内的时候,成绩都要明榜公布一样,最后多是孙山,在美国,学生的分数却是各自隐私,不能互相打听,因而那个土耳其女同学的绣花作品,评为几等奖,我就不知道了。但想来,总应该在孙山同学前面老远吧。
1998.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