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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撬车记(2)


  “Great。”我说,还是人民警察人民爱呀。同时也有点吃惊于这个黑人警卫一番话中的道理。我向政府纳了税,所以我有权要求政府的优质管理和服务,这种观念在美国广泛地存在于民心当中。老百姓认为政府是大家花钱雇来为大家服务的,花钱的大家才是主人,政府就像雇来的小保姆。因此,政府的一举一动都不得不考虑民众的反应,所以从办事效率到质量上,从政策制定到实施上,这些政府行为,都还差强人意。至于贪污挪用之类的犯法的事,更是不敢想的。尽管如此,一些苛刻的老百姓还是在激烈地挑剔和游行呢。

  我到了寒星广阔的停车场上,已是九、十点钟的入夜,听见风声鹤唳,看见月洋水底,只有我的车还在“倚阑干处,正恁凝愁”,车后窗上,已经结了冬霜。

  不一会儿,茂林背后车灯的雪光一路砍来了。我连忙挥手,警察开着一辆白色高级本田轿车风驰电掣即在眼前。

  车里坐着的是个极年轻的,下巴刮得锃亮的,不算极端虎背熊腰,而是一般的虎背熊腰的白人漂亮警察,穿一身黑色的警服,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是肌肉在鼓,还是防弹衣在鼓。

  他说:“你好吗?”

  我说:“好。”

  他说:“要撬你的锁,你得先协助我填完这个表。”

  我说:“好。”

  我就知道,准有一套手续要办。美国是个诉讼大国,所以做什么事之前之后,都要把一切经过记录在案,叫做documentation,以后出了事,这些都是当庭证据。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年龄,我说着,他就在车里老老实实地听写,趁机会我打量了一下他车里的装备。首先是一个大探照灯,灯柄上有个抓手按在车里,想来可以自由调整灯头方向。仪表板上是编篱的藤一样横七竖八的电线和话机、摄像机、微机屏幕、测速雷达枪之类。他右膝后头露出一支黄色的枪托,想来是一杆冲锋枪倚在那里。右座子上还有好些布提包,一只戟形的警棍挤在提包之间,这东西可是带电的,而且用途多样。电视曾经报道过一位警察在巡逻时候用警棍伸到饼店的橱窗里面,用棍上小枝的戟枝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的小枝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里,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像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现在的摄像机做得可以比BP机还小,你搞不清什么时候别人在偷拍你。据说一家人的摄像机拍到有一只大雁走进邻居家里了,然后就再没出来,于是他就打电话报警。警察一来,发现大雁已被端上了邻人餐桌正要吃了,结果把这家主人抓去蹲了三天牢房,并且据说这犯事的是个懂得生活和美食的中国人。

  我心想,警车里的摄像机说不定正照着我呢吧,于是就不再东张西望。他填好表,就连笔一起递出车窗,让我签字。我签完字,他就出来,说,你签字前也没有读这文件,所以我要提醒你,你刚才签的字是授权我打开你的车子。

  我点点头:“对啊,谢谢。”

  于是他往后去,打开后备箱,东翻西翻,那箱里满满的,好像还有一个李小龙用的双节棍。

  “Damn.”他嘀咕了一下,但终于还是翻出那撬锁的家伙了,是一个钢条儿,薄薄的,似私塾先生用的戒尺。

  然后他走到我的车门。你知道,车窗玻璃是从车门里摇上来的,既然可以摇上来,那二者之间就必然有缝,他就把这私塾先生的戒尺沿车窗玻璃下面的缝,直插进车门板子内层里去了。我听见它触到车锁机关的清脆声响,我以为这就算把它撬开了,于是说:“Wonderful!”——美国人遇到别人做成了什么事时,都要夸张地叫好,以示礼貌,这个我也学会了——必要时候还要尖叫并且跳起来。不料我说得太早了,他用铁尺撞那机关,撞了几十下,锁就是不开。于是他就两手一齐握住铁尺自上而下垂直往返地使劲撞,反复撞,车锁还是不开。于是他又换到右边车门,依然捅进去撞,撞得咔咔山响,可门锁还是不开。想不到我的二手车虽然年老体虚,但当警察拷打它的时候,它牙关咬得还是蛮紧的嘛。

  警察累了半身汗,而我的车锁兀自岿然不动。终于他放弃了,对我说:“我打不开,我给你叫锁匠(locksmith)怎么样?”

  我一听locksmith,这个词是我十几年前上初中时学的词。那时候我在县城,听说有个美帝国主义国家,但那时,我还不知道美国也是讲英语的。不料事隔多年,今夕第一次听到了。当年背这个单词儿,只是为了能够考试罢了。想想十几年过去了,从少年变成青壮,人生如梦,好不感慨。就因为如此,我便很想见见locksmith是什么样。

  我说:“好,不过叫他们得收费吧。”

  “他们这么晚来一次,得70块。”

  我一听,就不作声,他就沉不住气了,说:“这样,我再给你撬一下试试,实在不行,再叫locksmith。”

  于是这个极年轻的、下巴剃得锃亮的、一般虎背熊腰的白人警察举起我们私塾先生的戒尺,在这深更半夜的停车场上,像小兔捣药似的,咔咔山响地向车门里捣起来了。自上而下捣了几十下,终于人尽意致,于是我说:“好吧,你叫locksmith吧。”

  他说行,不过你得等我先填一下这个表。

  我一听,差点急了,就撬这么个锁,还得填多少个表!可我不敢发怒,因为他的腰里系着鼓鼓的好几个不明不白的家伙,其中我认识的一个是开罚款单的小盒子,是电子打印的,另一个就是手枪,我刚看完凶杀小说,对手枪的功能不会不熟悉。

  他的那个手枪把儿,黑胶皮的,玲珑可爱得很,简直像是玩具,可谁又能相信,这就是跟阶级敌人斗争的真武器呢。

  我乖乖地又在另一个表上签了字,然后他就坐进车里呼叫指挥部,指挥部的首长对他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懂,最后他说:“Yes,sir.”上身还一动。

  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同事会把locksmith的电话通知给我的,让我去刚才我们公司警卫那里等。

  我谢过了他,就往迷宫一样的楼里去,去找刚才的黑人警卫。而这位年轻警察,还兀自坐在车里,填他的表,记录时间地点和“锁没有撬开”,以及后继措施:“联系locksmith!”想来是这些内容。他坐在车里,关自己的车门动作很技术,用皮靴踩住车门,用力一蹬,车门撞到车鼻子上,又弹回来,拍的合上,这样两只手可以省出来不停地填表。填表的神圣性高于一切。

  我找到公司的黑人警卫时,他已经得到警察局通知,拿到locksmith的电话了,打电话一问,对方开价要90元。黑人警卫就疑惑,问我同意不同意。我也没了主意,就问他,他说:“90块钱可不少哇,够换四个新轮胎了。”

  美国人钱多,却小气,拿几十块钱很当钱看的。

  我一听,就让他在电话里回绝了locksmith。心想,警察免费的服务,市场上却收这么贵。黑人警卫说:“怎么办?现在。”

  我说:“如果我今晚坐火车回去,得用两个半小时,你回家路过Harrison吗?”

  他说路过,于是议定他半夜12点下班时,捎我回去。除了清洁工,我们公司6000人上班都是自己开车,而且都是好的小轿车,属于国内严禁公务干部乘坐的“进口豪华”之列。这种警卫大哥,虽列微职,也不例外。否则,大家就没法跑到这山里的动物园上班。和我们公司半公里之隔,是加拿大北方电讯公司,想来也是如此。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小室,等12点的到来,但我还在考虑有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是不愿意搭这警卫的车的,因为车是很私人化的东西,和卧室一样,你合乘他的车,就好像两个人合用一个浴盆一样,很别扭。美国是个讲privacy的国度,车和老婆一样,一般是不互相借的。

  于是我考虑能不能打电话叫哪个朋友来接我,但这么晚了,也不好麻烦谁驱车近一个小时前来,而且路又不熟。当然也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但没有100块钱,也是不够的。忽然我想起我汽车的保险公司来了。这家保险公司后来给我寄过一些表,推荐另一个新险种,花50元去买,所享受的服务是,如果一年之内我的车半路抛锚了,打个电话,他们可以免费给我拖。我于是就认购了这个险种。作为他们许诺的一部分,他们还寄来一只小收音机作为礼物给我。虽然我发现这个收音机基本上没用,因为在车里收不到信号。

  我就想,虽然我这不是路上抛锚,但兴许钥匙落在车里也在此险种覆盖范围之内。可惜我的保险文件以及这项服务的电话也都一并锁在车里拿不出来了。于是我就打开计算机,上网去查这家保险公司,找到它的“拖车”一项保险以及服务电话。连忙依其号码,从这深山老域、无人之境向外界拨出了。

  对方电话又是机器人在讲话:“如果是要求拖车,请按1;如果是找locksmith,请按2。”我一喜,立刻按2,机器人又说话了:“请稍候,我们正根据你的电话号码,把你转到距离你最近的业务部门那里。”于是我就等,等了一会儿,终于有真人说话了。一问他,果然离我这里很近,开车15分钟就能到。我向他说了我的困境,并且告诉他我回不了家了。他说他20分钟内赶到。

  我说:“你是locksmith吗?还是你要另去找locksmith?”

  他说:“我就是。”

  我说:“我初中就学过这个词,到今天才跟人对上号,那你向我收费吗?”

  他说:“不收,如果你买了我们这项拖车保险。买了保险,得有文件。”

  我说:“买了,买了,文件都锁在车里呢,丢不了。”

  他一笑,说:“我得挂电话了。我挂电话越早,越能帮你早点回家。”

  我连忙应:“对,对,挂吧,挂吧。”

  于是我通知警卫,不要再等我了,收拾一下,就又下楼在寒星广天下等他——十几年前学这个单词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得到十几年后我会在一个遥远异乡的野林里等一个真实的锁匠来见面呢?

  这回开来的是个大拖车,他是个老工人,副座上坐着一个眼睛困得睁不开的妇人。

  他下车来说:“你好吗?”

  我说:“好。”

  然后他取出一个类似琴盒子的东西,里面是一套大小型号的撬锁工具,比刚才警察的戒尺正宗多了。他选了一个尖似军乐队吹的小号的东西,迂回的管子的形状同曲别针一个性质。

  我说:“你能不能去撬右边那个门,先生。”

  他说:“可以,但为什么不撬左边这个?”

  我说:“我平常不用右边的门,你把它撬坏了我也不怕。”

  他很不高兴,但态度倒没变坏,他说:“我绝不会撬坏了门的。”

  但他还是依我的意思走到右边的门去撬了。因为我是顾客,我就是他的国王,我说出无论多么荒谬绝伦的要求来,只要不与我们之间的合同冲突,他就要听从执行,虽然他比我还年长三十。

  他把那个回形工具插进车门板子的夹层,又一回,那“曲别针”的内一环就转进我的汽车里去了,下一个任务就是用这“内一环”把门扳手勾动,从而打开车锁。这个巧妙计划倒不同于警察刚才那样蛮干,你知道,我的车是吃软不吃硬的。

  但说来容易做来难,虽然他是locksmith,但让我的车吃起软来也得有一个过程。吃了大约10分钟的软,locksmith还是没有降伏我的车,因为你想人在车外,转动工具勾车里的扳手,就像牙医站在口腔外,勾口腔里的小窟窿,是很不得劲的。

  正在很不得劲的时候,停车场的灯却熄灭了,本来就黑的口腔里,于是什么都看不见啦。这老工人有办法,他跳回自己的车,把车头扭过来,打开远光大灯,双双直照我的汽车。他的陪同妇人,依旧困倦地坐在驾驶楼子里,抱着件大衣取暖。然后他又来继续做手术。

  手术终于成功啦,我忘记了喊“wonderful!”我又可以钻进车里去啦。

  我差点忘了,他问,保险呢?我忙从车里找出保险文件交给他,心想,少不了又得有些表要填。但他很好,他花了3分钟时间把表填齐,只让我签了字就行。

  我签了个字,一头钻进汽车,就像困得要命的人一头钻进被窝里,在深更半夜之中飞跑了40分钟,回到了自己的家。

  完啦。

  1998.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