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老兄:
这两日,鄙人暂到一个美国的山上来住了。
清晨下了雪,山腰的人家笼在雾里,像一锅刚出屉的上好包子。空气是湿润的,想来,司睡的神衹也是势利小人,在洋别墅里的一夜觉,就比“哎唷森”城里要酣畅淋漓得多。除了偶尔的鸟叫和檐雪融化的一声声滴落,山上就四野悄然得很,睡梦也如一袋子好面粉,不夹着砂子粒或老鼠屎。
这大房子的主人却是我的经理,她丈夫出差时眼睛也出了差,就在外地接受一个眼睛手术,她便坐飞机赶去看热闹。并且要我住在她家里,照顾一下她8岁的女儿Joyce——我给她女儿Joyce取名赵漪丝,后来熟了就叫赵四小姐。所谓照顾,也不外乎接送赵小姐上学放学,买汉堡、比萨给她吃罢了。其实,小姑娘赵漪丝自己也能干些活,虽然只有8岁,可她连计算机都会装了。但是呢,美国法律禁止把小孩单独放在家里,于是我只好就来陪她。
她们家,原共三口人,房子修在小山坡上,临着一处悬崖,下面是低黑的树。我把汽车揉进后院车库里的时候,就会担心,如果我突然一下子疯了,怎么办?会不会猛踩油门,直冲下悬崖,享受风筝断线时的那种爽快,像掉下飞机的徐志摩大诗人那样。
车到家门,然后需要把赵漪丝小姐弄下车。要想把她弄下来,难度有点像小时候从鸡窝里掏出鸡来,鸡们先是深深地躲到窝的最里头,让你够不着,啄你,很矜持地厌恶你。一旦好不容易被你赶出来了,它们就又疯子似的满院子飞蹿,让你追不上。赵四小姐一出来果然就急呼烂叫地抡着小书包呼啸着穿过院子猛跑进客厅。
客厅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当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总之人是待在里头,仿佛仍然待在室外一样敞亮。地板上铺着三寸厚的地毯,踩上去像森林落叶。厨房是敞开式的,也足足80平米左右,大得在里面可以同时杀两头猪。从客厅的后角可以推门进到车库,也可以攀着楼梯上到二楼去。楼梯也是地毯包着,使人感觉这楼梯一定娇嫩怕踩,赵漪丝冲到楼梯就不走了。我怂恿她,她就尖叫:“Spider”。
果然一只花里胡哨的红蜘蛛盘腿儿卧在一节梯阶上,我说:“不怕,蜘蛛是益虫。”于是从她手腕那里捏起她的两只细胳膊,拎着,像拎大兔子的长耳朵一样,把她从益虫的头顶上拎了过去,让那只花里胡哨的虫子,依旧大模大样卧在原处。
到了二层,是蜿蜒组合着的七个卧室,我不知道她家三口人是怎么分配使用这七个大卧室的。从这小洋楼的外表看来,也不觉得怎么大。小楼四身横包以涂了白漆的铁片儿,每片儿是一手掌宽,一条条的从底包到顶,像百叶窗。楼体呈不规则形,东角凸出一块,西角凹进一块,前头支出遮阳滴水檐的门廊,后身添了可以坐人喝汽水眺望山林的露台。楼顶三五个拱尖,像好几座金字塔,互相切割,造就了一簇簇不规则的尖顶子。顶子不是铺瓦,而是以整张的棕褐色的板子铺着,不知是什么材料的,大约叫shingle,使人想起光棍的意思。七八块shingle铺就这一簇簇尖顶子。
总之山坡上的这小洋楼是小巧玲珑的,像个蜂箱,或者小时候气象站测天气用的带百叶窗的小白箱子,露在山林的风雨或早晨的霜露里。然而走进这别墅里去,就洞天广大得很,一层层的门推开,一段段七扭八扭的走廊,上上下下的楼梯,柳暗花明,无穷无尽,有点苏州园林的功夫。这么阔大的房子,单独留小孩在里面玩,是够危险的。
父母走了,赵漪丝——赵四小姐狡兔六窟,余一窟我住。我的房窟里,印象最深的是桌上台灯的罩子,足有一只水缸那么大,对着窗前的山岭。在这里写写《吾国吾民》,的确是很舒服,想写坏都是不容易的。
其实美国的家庭,或大或小都是这样的小别墅,再加上一块或大或小的草坪、栅栏和两条狗,几棵树,七八只野松树,共计30万美元左右,分15年到30年付清,首期的付款大约5万元。我原以为只有资本家才可以住的,不料这般便宜。
我问我的经理,你们这样离群索居地住在郊外,门这么薄,栅栏这么短,落地窗又这么多,不怕安全上出问题吗?(我经理的名字Manwaula Schuster,姓是Schuster,美国有一个出版社叫Schuster,你是知道的,美国的街道、建筑经常用人名来命名,就好似我们的八王坟、索家坟之类,用坟来命名。)
Manwaula回答我说:“这里从来都是极安全的,外出不锁门也没关系,而且这一带的警察很负责任。”我将信将疑。后来有一天我夜半回来,自己的一只车灯憋了,于是我的汽车就眯着一只眼睛在小山包的野径上走。果然,到离她家两三公里的时候,我就被警察抓住了。而且不止抓住一次,10分钟之内抓了两次。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之我的观后镜里忽地冒出五光十色的警灯来,闪耀刺目,像节日放烟火。但是警笛并没有响。我不知就里,不理睬它,继续在山路上眯着一只眼走。可是这忽闪忽闪的警灯也鬼火似的跟着,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就像蒲松龄写的那只尾随屠夫回家的狼,而我又没有肉骨头投给它。
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抓我的。于是我把车靠在路边,它就也停下来,警察冒着冬天的寒气,上来敲我的车窗,他说:“你的车开得摇摇晃晃的,你有没有喝酒,你车上有没有毒品和武器。”
我一听,心想,坏了,问题严重了,立刻结巴起来。我说,摇晃是因为路不熟,灯又坏了一只,不是因为喝酒。他说,你那个小白瓶里是什么,一边用手电筒指着我车里的一个小瓶。我忙捏起那个小瓶,拧开盖子,往鼻孔里喷了两下,说:这车一开空调就干燥,这是湿润鼻子的。他又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在Rutgers大学里学人力资源。
他说:“唔!你在Rutgers大学学人力资源,然后你往鼻子里喷药水。”
我苦着脸,只好笑,你要这么说,我又能说啥呢。
他看了我的驾照和保险公司的卡,最后断定我不像个尴尬人,就放了我了,还送了我一个小礼物——ticket,罚款45块钱,因为我车灯坏着的缘故。
我不需要把钱给他,依罚单的地址把支票寄过去就可以了。我国有的地方警察开罚单,可以提百分之几作为个人奖金,就像医院开药方,可以提百分之多少。写写这一类单子,得的“润笔”,倒比作家来得容易。我不晓得美国是不是也这么干,大约应该不是的,否则老百姓要闹。
我拿着罚单,兴冲冲地往前开,拐过一个山弯,看见人家门口好些棵装点了霓虹灯的圣诞树。圣诞树,多么美,多么多,我能不能也像圣诞树这么美,这么多……正在诗兴大发的时候,忽的一下,观后镜里鬼火又亮了。这回我也没跑,乖乖地停下。这次的警车里走出来的是个老警察,我怕他看见我的小药瓶后也要说——唔!你在Rutgers学人力资源,然后你往鼻子里喷药水——这样的混账话来气我,于是就跳出车子,迎他。但他要求我坐回车里,然后依旧往我车里看,趴在后窗上,像乞丐检查垃圾箱。
他没看出什么端倪,就又要罚我的车灯,我得意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已经刚刚被人罚过啦。”
他说:“你坐着,Keep yourself warm,I’ll be with you soon。”他怕我冻着,还挺关心我呢。
然后我就在车里等着,他回到自己的警车,大约拿起电话和总部核对了一阵,从计算机里查到我的确刚被罚了一单。他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劝我道:赶紧把车修好吧,这也是对自己和别人的生命负责啊,小同志。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想:上一次梁山真是不易,一路上这么多喽啰放哨。
我把这经过对经理Manwaula说了,她说:“是的,我们一拨911,警察一分钟之内就能赶到,也不知道平常他们都藏在哪里。”
有这些人民警察在山下把关,一般剪径的绿林好汉和偷东西的空中飞贼只能望山兴叹了。
经理说,大都市里边,善男弱女的,人头密集,可以袭击的目标随处皆是,所以强人在那里出没。一袭之后,可保全身而退,要抓人质掩护也容易。而郊外僻远,强盗大哥都穷(不穷也不至于当强盗),强盗大哥没有车,所以鲜能光顾这里。要光顾的话,先得偷车来代步,劳师袭远,那太麻烦,成本太高了。
并且她告诉我说:“你的车灯坏着,警察怀疑那是偷的车,所以盘问你呢。”
我把经理小女儿赵漪丝的晚饭拿出来,弄热乎了,给她吃。然后就上楼到我房间里水缸大的台灯罩子底下,发一会呆,又想了想关于人类前途的问题。
待我再移步下楼时,吃了一惊,看见赵漪丝像个小狗似的蜷在楼梯坎上,胳膊抱着栏杆的柱子,怀里抱了一袋子糖饼(金鱼饼)。我用脚碰了她一下,发现她还活着,正咯吱咯吱地吃东西。她那六个大卧室不去,偏要在这里窝着。
我就训斥她说:“吓死我了……谁让你在这儿偷吃饼干的!桌上不是有香肠和花椰菜做的饭吗?”
她原是坐在地上,一听我话就干脆耍赖,躺在楼梯台阶上了,忽闪着彩色的大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地说:“See,我的手从梯子这儿伸出去,下面的他看见这手,还不吓一跳?以为楼梯长耳朵了。”
我说:“他当然得吓一跳。”
赵漪丝说:“嘻嘻,那他就往车库里逃跑,我就藏门后边,这样,这样一揪他的头发,他就啊的吓得往外头跑,路一滑,他就滚了一身雪,像个大雪人。嘴里还塞进去个大苹果,两个小松鼠跑过来,在他脸上开饭,一左一右,吃他的大苹果,小松鼠的大尾巴,就像他的连鬓胡子,他一回家……”我见她这样的连比划带胡诌地编下去是没有完的,就喝断她道:“我先问你,赵漪丝,八乘九是多少?”
她立刻不言语了,趴在地上,打了蔫,眼睛斜着楼梯的交缝,金褐色的头发垂在地板上,小嘴唇念经一样地微微嘟哝着。
我说:“快说,说错了就没饼干啦。”
她说:“I see,可我必须从一乘九,二乘九,三乘九,从头乘过来……”她嘟哝了一会儿,大约乘到了六九,七九,终于到了八九,然后她说:“Seventy two,Andrew。”
“哈哈!对啦,但是太慢,你输了一个饼给我。”
我不由分说,弯腰抢了,叼在自己嘴里吃,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说:“你这么老趴在地上,不好。”
她说:“我是趴在树上,这是树。”她指了指她搂着的扶梯栏杆。我方才明白她为啥不爱去六个大卧室而爱藏在这里了。
我说:“Yeah,是树,你就像个金丝猴,你知道吗?中国有个大猴子,会八乘九七十二变,会变成庙,变成鸟,变成人。”
她眼里放光:“Really?Get out of here.”
我说:“你不信?其实他的师父更了不起。”
“会一百变?”
“不,他师父会……”我想说会念经,但找不出相应的英语词来,就说:“会念诗,他一念诗,这大猴子的脑袋就疼。”
“Why?”赵漪丝问。
“因为猴子头上戴了个铁圈,他师父一念诗,铁圈就变小,把他勒得满地打滚。”
赵漪丝说:“哈哈,不是不是,他头疼,因为他师父写的诗太糟啦。”
“哈哈,那,他的师父就太多啦,如果这是当他师父的条件的话。”我哈哈笑,“You are so cute,Joyce,You are so sweet.”
然后我就不理她了,迈过去,蹩进楼下厨房,想寻摸些Schuster先生酒柜里的洋酒,偷出来喝喝。
我寄寓我经理家里的十几天生活,简单说就是这样的。
199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