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懂21点，只是这老头儿20块20块地下注，“不舍昼夜”，把一叠又一叠的筹码压到台面上，输掉了，就再从己方拿出一叠叠的筹码，不一会儿，筹码“无胫而走”，站在了庄家那一边，摞得像小山似的了。
他整整输了800块，庄家——也是这里的职业工作人员，连连向他说对不起。
他慢慢站起来，穿上外衣，说：“when you can’t win，you can’t win.”意思是东风不与周郎便，赌场春深输到光。说罢冲我俩夹了下眼睛，走了。非常有雅量，要是换了我国的李逵，早就得气得七窍生烟，要大闹赌场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对混血说，一定是这老头，前世欠了庄家的钱，这世来还的。
混血笑：“那你赢了钱，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不过是把80年前，大清朝赔给美国的战争赔款，取回我们家当初贡献的部分罢了。”
她不太明白，我解释了一点旧中国的窝囊史，她才似有所悟。
我们又看了一些更加豪放的下赌，那是以一千两千美元为一个筹码的。下注人把一叠叠码子，不同颜色的，推到盘子中间的格子里去，押大、押小，押这个数，押那个数，神色肃穆，看的人也冷汗涔涔。
庄子曰：“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
这是一段比喻，意思是说：以瓦片作赌注时，就会心灵手巧；以腰带钩作赌注时，就心生恐惧；以黄金作赌注时，简直就迷糊昏乱了。赌者本来的技巧还是一样的，但由于对投注出去的东西有所顾惜，看重外物而使心性迷乱了，包括使智力也下降了。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位极人臣而不贪污，面对诱惑而矢志不渝，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才是难得的大丈夫啊。
我和混血在一栋又一栋的地下赌场边走边玩，三小时过去，想来，把小半个赌城的酒店之地下，走了许多了吧。重新上到地面，脸给夜风吹拂，清醒起来，已是夜半12点以后，我们出来的地方，离刚才“入地”时的恺撒酒店，已很遥远。看来，真如她说，这些赌场，是互相连通的，可见规模之宏大了。
在又一处广场，我们寻到另外的快乐。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好像一排排舞娘，颤动着青春的腰肢，在斑斓的光电音乐中起舞，扣人心弦，翩若惊鸥，令人傻傻地张着嘴巴看。
看了一会儿，我们从喷泉广场的音乐与霓光的幻化中，悄然离去，拐上夜风舔净的寻常巷陌。
然而，再走了不远，真人的“舞娘”，就在街角小酒吧里发现了。
从小酒吧的霓虹灯就可以识得它。粉红地闪耀明灭着，分明是一个时坐时舞的裸体女子，像国内一个作家的书名题目《丰乳肥臀》。
自从我到美国，这样的地方，并不曾光顾过，其实也很少有发现。我愕然地问混血，这里是什么。
她狡黠地对我笑：“你自己看看去就知道了。”
我于是拖了她往门口挤上去，一个肥大的巨人，堵在门口。我问：“可以进去吗？”
那大嘴里肥厚的舌头吐噜着说：“10块钱。”
“10块钱？是吗？”
“是。”
我说我有10块钱。
他说，你有驾照吗？
“要驾照干吗？我没带。”
“那没办法，要证明你满2l岁才行。”
我只好对混血干笑：“呵呵，这里是红灯区啊。”
她只是诡笑，并不作答。而我从那大汉所偶然歇开的门隙丢眼进去，看见烟雾腾腾的里边，像拳击用的台子上，一个穿三点式的女郎，腰身姣好地，正背对着我妙曼而舞呢。她的手，正似乎在从下边勾到背后，去解开设在那里的带子。
只一瞥，门也就合上了，似乎我还看见台子下面，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卷发的，手握着一瓶酒，聚精会神地仰脸向台子上看她呢。他那虔诚的样子，像是在接受洗礼，像是在课堂上听讲，这女子的美体，一定正深深地教育着他。
离开酒吧门口以后，我就说混血是个坏徒弟，想把我这“唐僧师傅”道貌岸然的形象给败坏了，想拉唐僧下水。阿弥陀佛，罪过啊。
和她说起了唐僧，她就问我唐僧是什么意思。我说，那和唐人街的唐一样，都是我国唐朝的意思啊。
她说，是吗，这么简单啊？
我又说，其实唐僧，也不是道貌岸然害怕女色如怕猛虎的。
“是吗？我是问真的唐僧，不是说你。”混血讲。
“当然啦，其实唐朝是个很开放的国度，因此唐僧也是很见过世面的。”
她于是要我讲唐朝怎么开放，难道也有脱衣舞娘吗？
我就一边吃东西，一边给她讲起唐朝的好处来了。
在那遥远的唐朝，因为国力强大，版图空前辽阔，各民族也就互相融合其中，也像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据说在唐朝朝廷里做官的外国人就有很多，长安大道上时常挤满了波斯人、印度人、犹太人、小亚细亚人和各种中亚阿拉伯人。他们作为商人、使节和雇佣军来到唐朝。因为强大，所以民族有自信心，因此也就不排斥外国人，唐太宗本人，就有胡人血统。西域的文化乃至伊朗的文明，唐朝都愿意拿过来吸收。这比起闭关锁国的“我大清”，气度不知要恢宏多少倍。
唐朝的妇女虽然不能跟脱衣舞娘相比，但她们喜欢新鲜奇特，妇女穿男子靴帽衣裳，蔚然成风，追求强悍刚健，并且妇女尚武，也穿胡人戎装，并不像后代那样裹了脚，大门都不出，躲在闺房里，像大观园里的小姐那样的。
最惊心动魄的是，唐朝妇女，喜穿袒露装，壁画上有着的，可谓历史上空前绝后。
混血听得好奇，就催我多说。
我于是就被迫说唐代妇女漠视礼教。唐代女子敢于大胆显露自己的肉体，流行袒胸窄袖的衣服，腰束得细，并且把衣衫束到裙子内，这不就显示女性的曲线美了吗。作为例证，我告诉她，有一个唐代公主的墓壁画里，上边的侍女，身穿“V”字形的短衫，都袒露胸前肌肤，比现在的服饰还来得开放，只有披肩敷衍一下。唐诗有云“慢束罗裙半露胸”，讲的就是他家邻居的姑娘是半露胸的。有的还在胸前施粉，故又有诗曰：“粉胸半掩疑晴雪。”
还有的不穿内衣，仅用极薄而透明的轻罗纱。看唐代的仕女画，仅仅穿了透明的纱衣蔽体，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最可怕的是还流行一种散幅裙，用一条条的纱绢围成裙子，遮蔽下身，而不缝合在一起。这简直就性感到了极点，走起路来，粉腿明灭暴露，如夏威夷的草裙，是美国小酒吧的脱衣舞娘所不能及的。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这话多有力气啊。这样的唐朝，是最健康的唐朝，最健康的人性，最自信与最开放的国度。后代道学家发明裹脚布的明清时代，相形之下，是多么的猥琐。
一个国家，越是在懦弱的时候，就越是不敢打开国门；一个民族，越是在糜烂败坏的时候，就越诲淫诲盗。
难怪人们向往梦中的唐朝，向往梦中唐朝的五陵少年，向往五陵原上，轻车肥马的乐游岁月。难怪李商隐在夕阳老化的晚年，依旧“驱车登古原”，追念盛唐景象，追念古原上的歌舞丝竹、香车宝马。
说了这么多，思想了这么多，我就对混血说，我感觉当中的唐僧，必然也不像明清小说写得那样迂腐拘板，真实唐僧的性格，也一定有着流浪汉的跌宕不羁，不僧不俗，不事边幅，有流浪汉的不可救药，否则他也不会十年西游，乐而忘返。
和混血23闲说着，感到这短暂的聚会，正一分一秒地陷入了倒计时。
“半夜后，天空里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这是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写下的句子，我上大学时读过，因为写得好，就在此刻依旧记得。
60年前的沈从文，应募做游击乡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夜宿河岸土坡上，幕天席地，偎着土地上白日的余温，望见天空里流星的长尾。
多少年过去了，赌城此刻夜深人静的天宇里，他却被我想起。此时的人间，有没有年轻的流星，曳着光明，从故国带来千里鹅毛的珍贵讯息。
而我和混血23的“网友一日游”，其实不也如流星，只维持刹那间的光华吗？
当黎明重新渐渐回到人间，作别的时刻终于来了。混血23把我复送到巴士车站，我就要离开这儿的赌城一夜，就要重新回到日复一日的生活窠臼，而她要继续逗留于此，参加那预定的学校研讨会。
巴士的票买了，东方的红霞也在凉风中分外明艳了。我知道，我就要回到从前的方式，回到人间的尘世。不知为何，我感到一阵阵刻骨的忧伤，几乎让人不省人事。我的河流走出山地，远离山花百鸟，进入原野，奔向沙漠，我将继续忍受空旷、寂寞，忍受岸边辽阔雄远的风景，忍受自己的清澈和忧伤。
在这一时刻，车子快启动时，站在门口，混血眨眨眼睛，终于她说：“Give me a hug，潇水。”
我笑了一下，伸出两臂，和她轻轻互相拥抱。
车上，有人吹起了口哨，并且有善意和赞扬的笑声。
我松开她，转过身，独自登上汽车，在车门口向她挥一挥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大约可以当得当时情景。
混血23，可爱的“女徒弟”，又回到虚拟世界里去了吧。愿你一生幸福！天高地迥，此后的人间怕是再也无缘相见，混血23，向你道一声珍重了。
1999.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