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君:
后来我和混血23不断在网上遇见,才知道,她每周去韩国人的武馆里练跆拳道,原来,这还是个烈性子的女子呢,其实她的专业是大众传媒。有时候,她又向我请教课本上的话,什么是“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呢?什么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就告诉她,“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就是说,就算我不去芝加哥你们学校找你玩,你就不能来大西洋赌城找我玩吗?她就哈哈笑,说快了快了,下礼拜就要去了。
中国人大约是喜欢赌博的,因为中国人不习惯像西方那样明火持杖地抢,而赌博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动干戈,钱就易了主。
然而,我自己却没有赌博的经验。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不有搏艺乎,搏之哉,亦艺也。”赌博那简直就是艺术了,渴望澡身浴德的贤君子们,不能不习。早年我看香港录像里的“赌王”,是周润发和刘德华演的,那实在是很有派头的赌博,酒宴之上,折冲樽俎之间,间或打出一张王牌,乾坤搞定。
在这一点上,混血23却与我意趣相同。终于,金秋的十月的尾巴上,她坐了飞机从芝加哥兴高采烈地来了。到牛瓦客的机场,她又坐了半个小时火车,就和我相遇在“新不软城”小镇寂寥闲淡的车站栏杆下。
她是在美国南方长大的女孩儿,宁静保守,说话时的含蓄风格,和她在网上的蹦蹦跳跳判若两人。她有着南方女孩所特有的单纯,中等个头,健康茁壮,脸儿太红,眼眸太绿头发太金黄,鼻梁笔直如磨刀石,几乎看不出她是中华人的1/2后裔。
虽然她不窈窕,甚至需要减肥,但她依然闭月羞花,有一种默默而不可夺的精神内核,只是聆听而不张扬,天塌地陷,即使见了龙虾也不迁就。所以她的善良比啼血杜鹃更令人怜惜,比花开花落而更令人感动。简直就是白雪她的心,清风她的情了呀!
她用手绢按住自己的鼻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许是不适合东北方沿海秋天的潮寒。在美国,有人打喷嚏,听见的人,不管认不认识,都要齐声说:“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许是为了避邪吧。上课的时候,同学之间都是这样说的,不惜将老师的演讲打断了。甚至静悄悄的考场上,有人打喷嚏,大家也齐声诵道:“God bless you.”如同我国农村里听见乌鸦叫,一定要吐唾沫一样。
于是我对她说,上帝保佑,你没事吧。她说谢谢没事,然后立刻红了点儿脸,笑一下说,其实春天的时候她的喷嚏才厉害呢,因为受花粉的影响,鼻子就要过敏。
我想那是花粉症了,纠缠着,苦不堪言,没有特效药,无法根治,比花痴还没办法,唯一的办法是预防。在花粉季节尽可能不要外出,尽可能紧闭窗门,所谓潜光隐耀,类同隐居了。非要外出时,则一定要戴好专用眼镜,回家就洗脸洗鼻洗眼漱口,如同古代那个清高的许父,听人讲了要让天下给他,就气得七窍生烟,觉得被侮辱了,要跑到河边洗耳朵。
总之,花粉病缘于花粉,看来,绿色植物太多,也苦恼,过犹不及了。北京就没有这样的苦恼,闻一闻街上的汽油烟,就是最好的解药。
我和混血23——对了,她的真名叫Lauren,月桂树的意思——坐在去往大西洋赌城的长途巴士上,困眼恹恹地看着高速道下偶然掠过的小镇一角,“骑鹤上扬州”,昼长难尽,我就听她谈起六合彩了。
她说六合彩(Totto)的玩法是先到公共场所的彩券发售处填单,任意从54个号码里选出六个号涂黑,交钱之后由电脑打出彩券,将来和电视中当众摇出的六个数字相对,根据对着了的号码数定奖金。据说彩券的销售收入,三分之一抽出来交给政府,用以富国。一年各州政府的此项收入,就在100多亿美元之上。
我以前也曾经在纽约地铁买过一张彩券,但是当时却买不起电视来对奖,所以它究竟中了没有——虽然它一直保存在我的钱包里,都皱巴了,就像我来美国的一个满怀的希望一样——至今也不晓得结果。
我因为没去过赌场,就向我的贤弟子请教,赌场是什么样的呢。混血说,主要是Casino,翻译过来叫老虎机、角子机。
我说,老虎机我是知道的,中学课本里边,赌场妓院,都是万恶资本主义的标志呢。
古诗里说:“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这是一个多情女子想象他的心上情郎在外出旅行时,背着她偷上青楼了。
不知怎的,去赌城,我也觉得芒刺在背,跟那个“郎”一样,虽然并没有“多情女子”在后边望我。
我告诉混血说,虽然没见过老虎机,但世界上第一台老虎机,我却知道,是在亚历山大城,这台装置是由当地的发明奇才赫伦设计的。郝伦是公元一世纪的聪明人,聪明度相当于中国的鲁班或者墨翟。他不仅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的雏形,还设计了消防车,里程计,注射器,机械鸟,等等“奇技淫巧”。
这个埃及人赫伦,为了满足神庙的需要,要完成这样的设计:在进入神庙之前,拜神者必须按照礼仪用圣水清洗面部和双手,他将五分钱铜币投入老虎机中,然后得到一点儿洗涤用水。一天结束时,要把机器中的铜币掏出来,祭司们则将这些收入敛走。如今天主教堂依旧沿用这样的“古制”,人们将少量零钱投到投币式电蜡烛销售器,去买电蜡烛。
赫伦老虎机于是诞生了,依照下述原理运转:硬币落到悬在水平棍右边的小盘里,将棍的右端往下压,左端随之抬起,阀门打开,使圣水流出。小盘下摆时,硬币滑下,落在一大堆钱币里。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到这里,混血就露出向往和崇敬的样子。我生怕她忘了祖宗,忙说,其实,咱们中国人比他们埃及人聪明多了。
她说,那当然了。
我怕她仍然口服心不服,就说:“中国人确实了不起。我刚来美国时候,去一个律师楼里应聘,想找个打杂的活儿。那个胖律师面试我,他见我是个中国人,就有点阴阳怪调地说:‘你们中国现在也发展得不错嘛,这里越来越多中国的商品了,塑料饭盒啊,衣服啊,还有手表,你们中国人都会做手表了。’”
我就很不客气但有理有节地对他说:“先生,不是我们中国人都会做手表了,钟表这种东西,从远古,就是我们中国人第一个做出来的。”把他给顶得没话说,当然他也没招我干活儿。
混血问:“是真的吗?钟表也是我们的爷爷发明的?”
“哈哈,是啊,大约是这样的,中国最早管它叫沙漏,里面装着沙子,漏下来,这样就记录了时间了。不过这是个最原始的表,好像西方也有类似的东西,据说西方的妓女——”
我看她没表示什么不妥,就继续讲,“西方的妓女呢,欧洲的,她接客的时候,也把一个钻了窟窿的木碗,放在水盆里,等水从窟窿渗进碗里,碗沉下去了,时间就算到,客人就要交钱了。如果他没完呢,就……就再卖一碗……”
我和她一起都笑了。
车开了很久,于是渐渐不聊了,窗外景色安宁。空气是淡蓝色的,天星如铃,四野无极。看山非山看水非水,胸中积累荒芜与黄土,人生其实是多么的平凡啊。
我便突然不晓得此行的目的和远景是什么了。我一如我那张皱巴巴的六合彩彩券的美国的梦,券在我的钱包中了。我人生的下一站将会在哪里呢,又是和着哪里的谁在着一起哦。
1999.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