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秋的晚上,“孤灯寒照雨”的样子的时候,我就打开计算机来消遣。窗外的暮色仿佛尘烟,暗淡的尽头,可以分辨出炉膛里的灰烬一样的,是天堂远处日落后的遗景。我的计算机也不能专心,总会收到来自OICQ的邈远处的陌生人的打扰。一个小女生搜索到了我,计算机就叽叽叽地叫起来,她的头像,是一只扎蝴蝶结的小猫,脖子一游一游地。
她说:“你好。”
“我好。你这是哪里来的妖怪啊?”我通过键盘跟她说道。
她在屏幕上回答说:“报告,成都的。”
成都太遥远了,像上个世纪的地方,引成都的远水来滋润我这条涸辙之鲋,是不可期待的啊。
于是我说:“那你继续在成都好了。我要下去了。”
她又脖子一游一游地想挽留我,但我也言语枯燥得很,又讲了几句,拖拉了会儿,就下网,到校园的东亚图书馆去读点书。
在一排排的敞架书籍里走,拣到一本鲁迅写的《马上日记》,就取了它,铺在桌上看。其实鲁迅大约是不骑马的,我见他的照片通常是坐在藤椅子上。虽然他不骑马,但骑马毕竟很威武,又不是骑墙,所以他不反感,估计就这样写了《马上日记》。
日记上,他说他家的佣人田妈晚上摇着蒲扇跟他乘凉,告诉他邻居的太太和老太太如何勃蹊——就是斗殴、打嘴仗。田妈发表了一通关于持家之道的中庸温良的感慨,随后征求鲁迅先生的评判。但鲁先生觉得这事特属无聊,和民族的进步也没有什么干系,远没有与陈西滢教授打嘴仗更威武,所以只“唔唔”地搪塞半句,便不说话了。田妈就觉得很寂寞和沉沦,抱憾似的脸色也不好起来。俩人就没话可说了。
看来,即便鲁迅先生这样地伟大,对于人间傍晚的平淡无聊时分,也一样是无计可以打发的。
我接着看了一会儿先生坐在威武的大马上的日记,心里的无聊,还是没有办法排解。这时候,邻桌的一个女孩开始来做作业了。她留着漆黑齐耳的短发,与耳垂正同等,头发向前勾勾着,一低头写字,散碎的发绺下面就露出细致的脖颈。可能她是很动人吧,总之,一个戴眼镜的大陆男生,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就拎了一本子旧报纸,坐到她对面,看,哗哗得很不耐烦地把报纸翻着。而那个女孩并不睬他,只露出白的脖颈,很愁闷似的低头写字。我觉得这倒比大马日记更能触及人的灵魂一些。
据说,东方人喜欢纤细的女孩,因为她们骨感好,让人看了,就充满怜惜。可能受了这种审美的蛊惑吧,东方女孩通常就养得清瘦露骨,很有些莫名其妙的“骨感”。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话是鲁迅常喜欢引用的,是出自那些中允圆滑者的话,鲁迅引用以示讽嘲的——但确实,骨感好的女孩,的确力气上就要亏弱一些,所以,单身在美国的女孩,特别是骨感好的,实在是饱受操持生活之苦。这一点,不一会儿就被我证实了。
我换到阅览室一角的计算机上,预备进到校园的局域网看看有没有中国学生之间互相发布的有趣的电子邮件。这样的信件是很多的,比如要联欢啦,要迎新生啦。也有国际大事的,伊拉克要打仗啦,菲律宾的华侨被暴乱分子虐杀啦,政府要不要保护侨民啦,去白宫示威啦,印度人要抢中国人在美国的饭碗啦,等等,都很有一股敢为天下先的劲头。也有不怎么“为天下先”的,譬如卖旧家具、转让旧电视。但那不是主流,我们总可以容忍,而且,即使是激进的民族英雄,也是要使用家具的,并且,电视也可能会看。
我被一条小小的求助广告吸引了注意力,是一个女孩发给所有中国学生的E-mail。她说她要搬家,有谁愿意帮她搬家吗?她很怕搬家的,书箱、木头柜子以及尾大不掉的大床垫子,她根本拖不动,一想到搬家,为难地几乎要哭——从此可以推见她是个骨感很好的女孩吧。
接下去就是好心的同胞回复的帖子,好几个自告奋勇要助她一臂之力。
接下去的帖子里,她似乎不哭了,向同志们频频道谢。说,多亏校区中国人多一点,要是在街镇里,举目无援,买东西都不敢多买,怕装车的时候装多了,胳膊累酸了。不过呢,她说,她还偏偏收留了一只流浪的小猫在家里,因为她实在是心肠很软的,小猫比她更举目无亲,就收留了,俩在一起,凑伴过生活。
这是我所知道的,女孩单身一人在美国学习,又要租房又要念书,的确是非常艰难的。
她信息里又说:有谁愿意暂时替她收养这小猫吗?估计俩礼拜的时间,就接猫回去。而且这是只很乖的小猫,并不号叫。她还有好多精巧的猫玩具可以奉献出来用呢。
我觉得我应该养一只猫了,但我对于猫实在很陌生,我只是知道鲁迅在他日记里是厌恶猫的,因为猫在夜里嚎,干扰了他研究民族的劣根性,所以他要拿晾衣竿子——大约是田妈的晾衣竿子,去和猫搏斗。搏斗的方式,和打落水狗是一样的。至于该怎么代人养猫,伟大的鲁迅倒没有教我们。
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拜访这位可怜的猫主人小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嘛。次日晚上,通过电话后,我开车到她所说明的海螟屯大街63号小楼。停下,看见一个外国女孩抱着一本书在台阶上啃着指甲看呢。她脸颊是银灰色——四环素牙的那种颜色,其实,这是敷粉的效果,是健康有魅力的肤色,非常流行。她的唇缘还画了细深的紫红唇线,唇线里侧是暗棕色的,丰满的嘴唇褶纹轻轻地翕动喘着,表示她正在读书。
我说明了我是来找谁谁的,她就跳起来帮我揿门铃。其时,她穿了一条细腰的牛仔裤,裤筒很细,绷绷地,背影清修窈窕。牛仔裤垂到脚面时却又宽得像扫帚,整个罩住了鞋子。罩了件不系扣的宽肩黑夹克,方方的,松逸地,后腰垂了两截宽带子——这是一个苗条纤小的外国女子,是美国的林黛玉,“一切尽在掌握”。我觉得此行的意义已经近乎实现了。
等猫主人小姐,亦即那个发帖求助的女孩打开了门,让我随她走上咯咯吱吱的二楼地板,进到她的房厅,我才看见她家里满堆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搬家前景象。她发现了一只没被杂物占据的小木凳,叫我坐下。我才看清楚她的确是弱不禁风的,仿佛不胜衣着:一件淡蓝的似乎睡衣的松袍子将就着裹住她,手臂从挽起着的袖口露出来,指头水淋淋地滴着什么。
她说:“你坐一坐,我接着拧完拖布就来。”
我散漫地朝四壁端详,其中有一张摄影的图画:田野里的麦穗在微风中摇曳,给夕阳的余晕闪烁着它们纤纤的麦芒,扑闪出淡淡的光,远处的乌青仿佛是远山。似乎我还可以听见风声与雁鸣。
这时,她在卫生间门口,把一只长的墩布挟在腋下,用胯部倚住它的竿子,弯下腰,叉开细红的手指去攥绒布条条的脑袋。而她的头发就垂散下来,几乎要碰到浴缸白色的池沿上了。
我说:“哦,需要帮忙吗?”
她连忙说:“不用不用——你看看杂志吧。”
我不喜欢看杂志,而且这里似乎也没有可看的杂志。
我问她:“你的猫呢?你干吗暂时不要它了。”
她已经捏了拖布出来,两只塑料拖鞋上水漉漉的。她说:“我要搬到普林斯顿,去住那儿的学生公寓,公寓不让养宠物,等我在那另找到房子,再要猫。”
“哦。”我表示详熟了,随后又问:“你干吗去普林斯顿,待在Rutgers不好吗?”
“我转学去普林斯顿大学了。”
我便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普林斯顿确是比我们Rutgers更好的学校。
然后她就用拖布试图把灶台上的油灰给拂拭下去。
我想她一定是个幸福家庭长大,向来疏远庖厨的淑女,因为她把自己的灶台弄得油污荡漾、七彩乱呈。而且她为了图省劲,不用抹布,却使拖布来擦灶台,想毕其功于一役。
美国的厨房不喜欢煎炒烹炸,所以油烟小,抽油烟机的力量设计得也弱,做起饭来很斯文,煮煮烘烘,低眉信手不动多少干戈。所以灶台干脆就在客厅里,灶台上也没有火,是用电炉丝盘成灶眼——像一盘蚊香,打开电源,电炉丝就红热了,微烘着你的脸。转转电钮,电炉丝就更红了。我们中国人,是一定要把“炉火”调到最高温度,架上锅子,注了大豆油或者玉米油——这在美国是时兴的。等油冒烟了,烫极了,上面的油花珠光四滚的时候,才“咝啦——嚓”的一下倒进肉和菜去,马蜂窝立刻捅着了,就像摸了老虎屁股,油火四溅,烟雾腾滚,抽油烟机的小风只仿佛“东风无力百花残”,杯水车薪,并不管用,客厅里烟熏火燎,以这位林黛玉小姐的才智,此刻一定吓得花容失色,打着喷嚏,流着眼泪,抱着铲子远遁了。
最不胜其温柔的,是客厅顶的烟火报警器,探测了这满屋里的“气氛”,一定也要“嘀嘀”地刺耳尖叫起来,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和房客,叫人困窘尴尬不堪。于是打开窗子拿围裙往外煽空气,煽好半天,“嘀嘀”才削弱下去。所以,好多人做饭之前,干脆把报警器电源关上。不过呢,一旦忘了再打开,就失去防报火灾的功能了。
这样狼狈不堪地在美国做饭,给烟气“桑拿”着,做完饭就有必要洗澡,特别是像她这样的长发,是很容易招集油的分子和原子的,我更替她觉得没法儿。
我对着她的灶台说:“你为什么不用那种锡箔纸——商场有卖的,把灶铺盖上,灶眼上挖个洞,做饭的时候,就不怕油溅脏了。每个礼拜换一下锡箔纸,就可以了。”
她露出惊异的大眼睛,注视着我说:“是吗?可是我都是用这个。”
她举起一瓶药水,大约是刷洗灶具的药液。
我接过药水,假装看了看,往台子上喷了些许,说:“我帮你擦擦吧。搬家前要擦干净,怕房东扣钱的。”
她就交给我一块布,我觉得责无旁贷,就拿它像橡皮似的使劲擦起了油渍。
这药水还真灵,油点儿慢慢地淡下去,并且消灭了。
她说,这是她实验室里专门配的,比商场里卖的力量要大。
这时,她那只花斑的小猫就像一只炮弹噌的从卧室里蹿出来了,是在追赶一只被它自己弄跑了的网球,兴致勃勃得很。
她放下拖布,把小猫捉住,抱在怀里,用下巴颏含压着它,显出无限爱怜的样子,嘴里“咪咪,咪咪”地叫它,特别亲昵。我觉得我似乎是不应该再看她们的,于是就转回头,专心擦我的灶台。
二
我辞别了这个混似神仙林妹妹的女子,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与她一同葬花于树下。在我离开时的怀里,抱着一个破纸盒,里边装着她的小猫。就这样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刚进屋放下盒子,小猫就立刻蹿出,逃进沙发背后的犄角里去,不肯见我。我拿她的小玩具来引诱它出来——把一只电动小老鼠,上了发条,小老鼠就“嘎吱嘎吱”卖弄风骚起来,在沙发前边绕着圈走路,一撅一撅地,像个穿高跟鞋超短裙的“小姐”,洋洋得意,长着一只长尾巴。
小猫立刻紧张地弓起猫背,眼珠突兀,如临大敌。
但这只招摇过市的假老鼠,并没有引它上当,小猫并不跳出来,大约它觉得“攻乎异端,斯害己也”,所以宁可息兵观望,和老鼠和平共处,而把我这个真敌人盯得死死的。
我只好费了大力气,挪动沙发,把它掏出来。
以后,它慢慢熟了,就放肆了。每每晚饭时间,必定跑到我的卧室门口报到,用爪子挠门,喵喵地大叫,意思很明白,是咪咪我来了,你这个替人养猫的快出来喂我。而每次当我拿着一枚核桃去陪它玩时,它都认为那是好吃的,舔舔,碰碰,似乎闻到了蕴藏在里边的宝藏。
然后它再拍打几下,等彻底发现核桃根本属于无利可图的那种东西之后,就在地上撒娇,一圈又一圈地翻滚着跟头,眯着眼睛喵得极为性感。等吃过饭后,就躺在卧房门口开始洗脸,左边擦擦,右边舔舔,再伸几个小懒腰。偶尔我带它到院子的草地上去,有小鸟路过,它就蹿上墙,扑过去追捕一番。没事了,就眯一眯,晒晒太阳,那小日子过得还真是滋润。
有时我为人间的事务耽误,就一两天不回家,等我回来时,跟小猫戏耍,大概过于兴奋,或者是嫌我这两天留给它的猫粮不好吃,它突然莫名地向我扑将上来,试图舔我鼻子,我惊得手一挥,就给它顺势咬住,咔嚓,弄出血来。于是又惊又吓,怀着万分的恐惧找了好些抗生素吃。
犯了事的小猫,不久又饿了,依然是妩媚地先抓抓我的卧室门,然后再娇声地说,喵……我来了,你不会怪我吧?谁让你手指头上都是猫食味儿啊,我要吃饭了,看,外面的晚霞多可爱,我好饿呀,刚才我和你闹着玩呢……
我坐在电脑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放它进屋,却不理睬它。猫狐媚见我对它不闻不问,就喵地叹了口气,顺势蹿至一把椅子上坐了起来,昂着它姣美的脖子,那样的从容,这气质像极了莎朗斯通在《本性》一片中接受警察盘问时的表演。我爱恨交加地看了它一眼,它立刻就领会了领导的意图,马上跳了下来,扑伏到地上,微微噘着嘴说:“喵……我今天很乖,很乖,喵……喵喵……”
我又气又乐,只好走到客厅里,打开冰箱,找出金枪鱼的罐头来给它。
时间很快就过完了一个多礼拜。到了我该把小猫送回去给她的时候了,她已经在普林斯顿安顿好了。
她见到我,似乎很高兴。经过休息整理,人也比以前圆润了,虽然优美的骨感犹存。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家常小裙子,用手指梳弄着小猫的脑袋和脖子,小猫被梳一下,就闭一下眼,再睁开眼,就在她怀里痴痴懒懒地看着我,不打扰我和她的说话,非常懂事,一副顾全大局的样子。
“真好呀,才没多长时间,就长大了这么多。”她快活地说。
“是啊,我把它完璧归赵啦。”我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去按小猫的鼻子。小猫在她胳膊里挣扎着,探出两只白爪儿,要扑我的指头。
“坏!呵呵。”她呵斥她的小猫,然后对我笑。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这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凝目四顾,又看见她墙上挂着的那幅摄影,几束纤长洁白的麦芒,在晚风里飘动。
“这是你拍的照吗?”
“是,在老家拍的。”
“你老家在哪儿?你是南方人?”
“江苏镇江。你呢?”
“我是河北长大的。”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去过你们镇江的瘦西湖,唔唔,说错了,是扬州的。你们镇江应该是金山寺,我下雨的时候去过。跟一个朋友。”
“呵呵。”她说。
我告别了她。对了,她的名字叫钟婷,倒很会起名字。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住处里又寂静了。远云里似乎看见长江以北的麦子,摇曳着向晚时光。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秋天,是不是麦子该收割的季节,大约不是吧。而微雨里树木的叶子,依稀金山寺淡青的痕迹,在我的记忆里,若有若无地动荡消长起来了。
三
最近秋光,已经到了浓郁的深处。
而这里秋天的凉风,到了半夜的三四点钟,就把楼外草宅里的蟋蟀声声,格外卖力地传进来了。浪漫到了尽头的蟋蟀啊,还在这样铿锵地磨动翅膀,发出金属的声响。“参差荇菜,左右采之。”我不知道院子的草丛里,有没有“荇菜”,应该是没有的。应该是在水上,宁静的秋凉后的湖水里,所谓的伊人划了舟儿,左右把荇菜一只只采掇。而“窈窕淑女”,我正应该“寤寐思服”了。然而我的脑海里,却似乎空空的,并没有所谓的伊人。
这实在是很不应景的,连穷途末路的蟋蟀都生活得那么积极健康。于是我决定开车到普林斯顿去,去找那里的钟婷碰碰运气。
想起那个钟婷小姐,蒲柳之质,骨感地美丽着,在风中无人过问地开花。小风吹动我那记忆里,她把小猫抱着,粉色衣襟和同样映成粉色的脸颊,是多么陶醉我这样的俗人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无人会,凭栏的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