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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给“林黛玉”小姐养猫(3)


  Moving sales不同于Garden sales。Garden sales是一家人将不需要了的东西物件,在星期六拿到房前的院子里去销售,卖的东西不多,选择范围窄。而我们要去的Moving sales,它是房主在搬家之前,把物品低价出售,谁想买,直接进来挑选,买了直接拉走。因此,是穷学生们之最爱。光顾Moving sales,还可以进入房主家中欣赏房屋的结构、装修及摆设,对于大陆喜欢串门看房子的人,更有魅力。

  我们从报纸上挑了一处本镇的人家,记了地址。因为秋意渐有说服力了,她似乎又属于怕冷阶级,就多披了一件玄黑色的外套,和我一起“擦擦”“咔咔”地经过石板游廊到楼外去了。

  这时许是风小了,就也有三三五五的年轻学生,在左边的草地或石路上,踱步说话。美国女孩们,也都喜欢穿玄黑色的衣服,黑的宽肩的大外套,硬硬的,黑色细得不带一个衣褶的牛仔裤。

  拐到几座连绵的城堡围就的草坪间的小径上,看见侧边水池下,一个男生搂住一个女生的腰,那女生笑起来了,仰着头,将头发斜垂着,风儿扬起它们。男生大约吃了很好的早饭,他忽然来了力量,就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又挟在肋下,她欢快地叫着,他将她的整个儿,倒竖在空中翻了个个儿,头发因此擦过草地的草尖儿,来不及尖叫,她旋及双腿重新落地,依旧抱在他的怀里。她显得特别兴奋、欢快,像冬天的小鸟。

  我和钟婷都一边看了,一边很被娱情地弄笑了。在这样肃穆庄重的旧式城堡里,他们两个心无所欲又无所不欲的人,别出心裁地抡转起来,于四周远近错落的红褐青白之间,这新潮的激情举动,和古旧的氛围,发生了超然的谐和。我一下子还想起了一部叫“天堂窃情”的影片——神学院才华横溢的学生僧侣,与贵族女儿发生浪漫的故事,最终,却被中世纪沉闷的气氛所掐灭。

  人生啊,多么美好!神学院铺陈它的神,人间的人啊,铺陈他们的爱情。

  往校外走的途中,还路过了亚历山大堂(Alexander Hall),那楼堂的正面,有巨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全身雕像凝在建筑的一体里。他正襟危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衣袂生动,神色超然肃远,一只宽大的手臂扶在石柱上,背后是浮雕的窗棂和繁饰的柱石,另一只手,将一方石版,拄在膝盖上头。并且留着列宁那样的胡子,只是两腮更多些卷曲的髭,而他手里的石版——也大约类似摩西臂弯中的法版,是摩西与上帝订下的十诫。

  这个一代枭雄亚历山大我知道一点儿,他大约是生在公元前300多年的马其顿王国,比我国春秋时候的孔子小100多岁,却比战国时候的秦始皇大100多岁。亚历山大两三岁的时候,一万公里外我国版图上正闹着孙膑庞涓“围魏救赵”的事,并且庞涓败死了。

  马其顿王国起源于欧洲东北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部落,在菲利浦手中,国家开始草创,为了民族前途,菲利浦专门从外国请来亚里士多德,教导亚历山大学习艺术和哲学,职位相当于太傅。

  亚历山大20岁的时候就登上王位,因为老国王菲利浦被谋杀了。而这位刺客,一个男子,其实是老王菲利浦的同性恋情人——或者可以叫“龙阳”——在遥远的那个时代,同性恋就十分时髦了,我国更早一点的齐桓公,我猜也是宠幸“帅男”的,他的三个同性恋朋友——易牙,开方,刁竖都是朋比小人。易牙爱齐桓公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儿子烹了给齐桓公吃,然而齐桓公最终还是活活饿死在这三个竖臣的手里,与春秋五霸之首的功业非常不匹配。

  菲利浦死在他的同性恋朋友手中,是因为他移情别恋了,而这位“同志”失宠后就发怒,大约他也是易牙那样的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怨恨之余,就在一次看戏途中,把老王菲利浦当胸刺死了。

  亚历山大20岁继承父业登基为王,就开始了他鞭策天下的宏图大业,南征北战于欧亚非大陆,马蹄践踏之处,拓展出罗马帝国一样的伟大疆土,而时代却比恺撒早了几百年。而同时的中国,上演的正是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大戏,两位巧舌如簧的说客,在同样分崩离析的战国时代,运动王公,折冲兵将,逐鹿中华大地。

  亚历山大一生建立起七十多个殖民城市,他的名字甚至用来命名远在印度的海港。最后他是死掉了,正是烈士壮年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死于他所统治下的埃及。大约他是喝了毒酒吧,不过谁也说不清。一次宴会后他就开始肚子疼,(再伟大的人,也会有软弱的肚子啊!)旋及而亡。仿佛中国大一统之后的秦始皇,出京南巡的途中,也是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他们生前,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一场接一场旷日持久的杀戮之中,以致血沃中原,白骨成山,这些所谓天之骄子的征伐,‘一将功成万骨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到底是于历史的益损如何?希特勒和拿破仑,两者有无质的区别?然而,我担心她会嘲笑我务虚,谈这些无聊的问题,所以就没有讲。

  其实,打仗也蛮好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可是,好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亚历山大,孙膑庞涓,生于尘土又归于尘土。倘使历史没有他们,今天的日子不也一样吗?微波炉不也一样要去买吗?而秋风湿凉的风格,不也一样要浸到行路者的骨头里面吗?

  我和钟婷出了城堡,开车绕它的一厢慢走。

  “你们学校有多大?”

  “两千英亩吧。”她说。

  “不小了,古代伟大的罗马城,也才五千英亩。”

  车外苍老的老太太经过,核桃皮般多层的脸褶里,涂着腮红,画着眼影,银色的秀发和多彩的大红大绿衣裳,走在落了青苔的石砌的欧式宫殿的边壁下。还有中餐馆子,我问她要不要去吃,她说还是过河去吃一个她很喜欢的西餐吧。我继续往前,因为无所事事,就边开车边念招牌,中餐馆的小窗上,霓虹灯丝写着“Sushi”,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苏轼”。她说:“不是苏轼,是寿司的意思,你没去吃过吗?”

  我说:“呵呵,拼上去跟苏轼一样。多亏你告诉我。”

  我觉得苏轼这个人,一生都不正经,活该他的名字被这番邦蹩脚的小餐馆盗用。我国古代的文人,秦汉之际是“士人”,他们往往文武兼修,积极用事,“二挑杀三士”的“士”,并不是杀三个“秀才”,那其实是膀阔腰圆的三个勇士。汉朝的朝臣和地方守牧,也是修政与治兵一身兼能。凌烟阁上的功臣画像,中间并没有哪一位文学家侧身其中。唐朝的时候,很会作诗的李白和杜甫,并不能去做怎样的官,唯独到了“我大宋”,才出来一个专门玩文字的官僚阶级,只会吟诗弄赋的文学家,成为政府大员和朝廷命臣。苏轼呢,他具备超人的想象力,思维方式也够“逆向”,我觉得让他当个电影导演还可以,可是偏偏让他做官,实在是宋朝官僚制度的倒退。

  当官的苏轼,大家知道的只是他载上歌伎去湖里泛泛舟,与和尚师傅打打哑谜,跟同僚大臣乱唱反调,玩玩墨宝,摸摸砚台,吃吃竹笋,练练气功,正经的齐家治国的功业,到底寻不出什么,官却不料做到了吏部尚书那样大。

  不过,更多时候,他是个“loser”。在政治纠纷中总是败逃,全国各地东西南北贬蹿,可见他不具有从政能力——这就像一个竞选美国总统的一再失败者,无法让人相信他会是个英明的国家领袖。

  车子过了一条运河,湛蓝的,笔直的,宁静而致远。这是一条“古代”的运河,因为钟婷告诉我说:“你知道吗?华盛顿曾经带兵在这条河上打仗,我听教授说的。”

  “嗯,是吗?具体怎么着?”

  “他好像跟英国方面的敌人打,敌人数量多,他就从河这头渡到对岸,等敌人也过去,他又立刻渡回来,总之来回渡了好几次——我也没太听教授说明白——就把敌人拖晕了,他就消灭了他们。”

  “呵呵。那他跟咱们毛主席的四渡赤水倒差不多。”

  “是啊,你看过那电影吗?”

  “还没。”

  “怕是也没机会看了,这里没有中国影片。”

  “未必啊,等我毕了业,没准儿想回北京去。”

  “是吗?”她有点惊诧。

  “嗯。”我张望着外面小镇细街上的指路牌。

  “你没打算过回去吗?”我问她。

  “No way back.”

  她说完,就闭了嘴巴,凝神地瞧着前窗上的玻璃。

  我觉得有点糊涂,为什么她说绝不回去呢?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晓得。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大约她的路,至少是归程,已经失掉了吧。

  我就又不好问她,怎么就“不能再回去”。

  车子就继续沿了运河开,开过惶恐滩,开过零丁洋,郊山闲镇上的伤心秋阳,不久照见我俩人钻出汽车,推开一膝高的白栅栏门,进到“搬家大甩卖”的家宅,准备看看有没有她要的微波炉在卖。

  “吆,都有先来的人在排队呢。”她说。

  “他们还要发号给咱们呢!排队用。”

  我俩排在七八个人的后面。那宅子的女主人,面色被凉风润得湿红,卷发因为已过中年而硬硬地定了型,她很客气地把号码纸交给了我。

  前面陆续有人被叫号进到房子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东西,彬彬有礼地与房主作别。

  我张望之余,发现除了我俩,排队的全部是清一色的白人,而且个个穿着讲究、举止得体。想来他们应该有好的生活,可他们也同样热衷于“搬家大甩卖”。也许,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太习惯于高低贵贱了,总在区分什么样身份的人可以做什么样的事。

  而这里,没有人注视你,评论你要这样不要那样。

  我和钟婷说话之际,身后新来了一位女士,向前同房主打招呼,两人又是亲热,又是拥抱,显然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寒暄一阵后,房主照样给了她一个号码,女士很客气地收下后,排到了我的后面。我很纳闷,既然是这么好的朋友,让她进去不就得了,理所当然的事啊,还排什么队啊。

  不料美国的朋友之间的“待遇”却让我错愕。

  交朋友总是为了多条路。美国这里则堵上这条路,反倒使友谊的成分,更为纯粹了。

  所以,在我国的旧社会,你发达了,朋友就趋之若鹜,等落魄时,则掉臂而去,大有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之感。其实那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交朋友本来就不应该期冀对方给你什么利益。

  钟婷从这所房子里,找到了她所喜欢的微波炉,看看还是半新的,向那女主人交付了十几元,就驱车离去了。

  钟婷还很相中她家挂的几幅风景油画,是水面的飞鹅和支离的人影,不大的一幅,淡蓝色的气氛。我对图画,并没有任何心得,当在车子里被她问及时,我就说,我只是从前看过一张关公的绣像,五绺长髯斜拔在怀里,丰腴的红脸,觉得很好。西方的画,我并不懂的。

  傍晚时候,回到了“新不软城”,觉得这一天的生活,实在是浑浑噩噩。“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这是咏杨贵妃的姐姐的,杜甫写的。青鸟大约是王母娘娘的坐鸟,而红巾是象征男女的爱情的。但是,这一次“飞到”普林斯顿,只是觉得秋光格外的照眼,树木的叶子给风尽量地摇荡。“杨花如雪”呢,大约是有如雪吧,悄悄地落下,覆盖于“新不软城”的入夜,秋草茫茫的安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