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大学向南,往草色天光的腹地行车,天色渐渐从阴雨而放晴了,朝霞的意气在左窗外游戏着赭黄与碳红。
渐近普林斯顿的镇郊,我突然有了夜投荒村的感触,人生恍如寄旅,纠缠在新泽西州寂寞的事业与功名,能不能把一切看开,不妨看开,不妨日后看开。
车子开进普林斯顿小镇,于树木掩映中,升上山路,而普林斯顿大学城,就像布达拉宫一样坐落在小山顶子的阔地上。新泽西州一带,原本就是英国移民的落脚点,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因而都沐浴了欧风英雨。普林斯顿大学城建筑,完全是18世纪欧洲风格。环城石堡有高高的宫墙,青灰色的斑驳的石壁,沿山势走了很久。我绕行良久,才在银杏黄叶的掩映下,发现一处可以进入大学城堡的小门。
这石堡的门洞仿佛是欧洲古城的城门,雄厚古雅,幽暗孤寂,深深的拱门(Arch),类似故宫的城门洞,门洞的内壁雕凿了怪异的欧式古藤和仿佛家族徽章的兽头,让人闭紧了嘴巴不敢说话,脑子里浮想起哈姆雷特或者罗密欧之类的人物形象。青石板上没有行人,从门洞望进去是一小块菱形的天空,森森的石墙的影子和凄凄的芳草,我怀疑自己马上就会遇上一个欧洲中世纪装束的人物。譬如牛顿爵士,穿一条绷紧了腿儿的细瘦裤子——仿佛芭蕾舞男演员的那种显露曲线的裤子,上身披了斗篷和披肩的大幅衣裳,胸前两排结了横纽的金属大扣子,腰下是一个类似超短裙一样的东西,并且支棱翘着。在他的高鼻尖的碉堡之下,嘴唇的河沟之上,还应该有黑黑的两角捻得翘翘弯弯、钩子一样的胡子。他正在咧着嘴笑呢。
当然这是我的幻想,并没有那样的人出现。也没有乌鸦一样,裹着黑披风,面色板滞阴郁的巴黎圣母院的“教士”出现,虽然这所大学的从前,是以神学院为灵魂,培养“我主”的“忠诚的仆人”的。
一些石堡的正面,仿佛雅典卫城的神殿,十根左右细高的石柱顶在那里。我突然觉得在这里开车有点唐突,仿佛骑驴进寺烧香,太为不敬。我国的孔子坐车到陈国的城门,是一定要下车步行,或者是扶轼而行。轼是车子上横架的木梁,人要“扶轼”,势必要站起来,用恭敬的样子。
我从Nassau Hall(拿莎堡)侧角,两建筑夹肩而立的漏缝里,开车挤了出去。Nassau Hall(拿莎堡)是有名的,据随后钟婷小姐告诉我说,美国创国时期,十三州联盟组成军队(“十八路反王”)与英国开战,这座拿莎大石堡,曾是盟军代表的大会场。英雄的无与伦比的华盛顿大元帅,其兵马还一度驻扎在这所大学城。
拿莎堡绯红色为风雨时光所侵剥的门厅长阶上,一左一右卧着两只青紫色莫知其名的大石兽,长着牛头和马的小耳朵,身子尾巴以及腿爪,却像狮子。这种未名的神仙东西,也许是十三州联盟军的保护神吧。拿莎堡迥大的落地窗子,再往上看,是高耸的八角的钟楼,当然那并不像我国的钟楼,把铜铸的大钟悬吊其中,这里是一个钟表盘,在高高地指示着历史的时空变迁。
车子停在城外小街边,枯黄带红的秋叶已经开始沙沙扑向街基。街边的马路牙子,立着一只细脚的杆子,上面一个铁头——即所谓的“meter”,是停车的计费仪,通常你把一枚两毛五的镍币塞进它的嘴巴缝里,再一拧它的“鼻子”,它的指针就一动,留出30分钟的时间刻度。倘使过了30分钟,你还不把车开走,那么,你就违反法规了,它的一只红舌头,就从表盘上吐了出来,警察老远看见红舌头,就会过来,把一张停车超时的罚款单,塞在你的雨刷下面。
车主看见这样的纸头,那神情的沮丧,枯立在落叶萧瑟的秋风大街上,比拿到了一封让他失恋的信,还要铭心。
美国人并不是花钱的高手,十几块钱、几十块钱的罚款,在他们手里掏出去,是分外恋恋不舍的。
其实,他们的可支配现金就是不多,他们的家业都是用信用借贷付款的方式购置的,预算膨胀到极点,寅吃卯粮,总是背着债过日子,哪有现成的现金可花?
许是因为这学府的高超吧,普林斯顿城堡外的停车计费仪,也受了书香气的熏陶,不同凡响了。将硬币塞进去,那表盘上就液晶显示地出现了你可以停车的时间——并不需要动手拧它的鼻子。我把一毛钱、五分钱的不同硬币塞进去,合计攒够了足足60分钟,才略微放心地离开我的车子,迎着大风,又向那所城堡里步行而入了。
在阔大的大学城里走一走,经过一幢又一幢的巨堡、古代的圣人和神话中野兽的石像,穿过七拐八扭的好几处堡群与门院,看见钟婷所在宿舍的公寓楼。那也是哥特式的石堡,建筑的顶上垒成丛丛的尖儿。一丛古老的绿藤挂满石堡的巨大拱窗,二层上面,又架了尖顶小窗。除了墙角一只山地自行车,这里似乎不再有现代化的东西——使我感觉我将要拜访的是一位修道院的修女。
我拾级而上,小扣铜扉,铜扉却是虚掩着的,没有人应。径直从木质的梯子转到二楼,栏杆的铜扶手雕琢得分外奢华。又推开几扇门,走过甬道,自己的鞋音在大理石地面上“擦擦”而行。到了她所住的门号,推门进去,她就正在那里呢,并且穿着一双小皮靴子,抱膝坐着,看见我就蹦起来。屋里略为湿冷,时令还没通暖气吧。
她见到我,似乎很高兴,就请我坐在她刚才坐着的椅位上,而自己挪到布椅子上。一条粉红色的绒毛玩具动物,趴在她脚底的小块地毯上,是她的伴友了。墙上不辞劳苦地贴着几张信手画的东西,还有一张明信片,带中文的,不知是什么事件和人物的纪念。并且她的照片也镶在镜框里,是她的大学毕业典礼照,仿佛是国内时候的:黑色的宽幅大袍子滚了红边儿,手里拿着证书,皎白的脸颊。
我问她:“你在干什么呢?没在这里哭吧?”
她忍不住笑了,说:“干吗哭?”
我心不在焉地站起来,走到窗口,很好奇地去看外边的城堡——虽然我其时已经看过了。侧面墙壁上,有一只石头的长尾兽在上面“游走”,它还回过头去,扫视着铁栏门下走过的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人间历代的故事沧桑,都被这只动物,一一看在眼里了。这石兽,很像我国古书上所说的、那古怪的貘了,是仿佛不吃东西的,它吃的大约是人们的影子,或者声音。呵呵,吃的是人的声音,我们的古代神话,真是会遐想啊。
“不哭就好,我听说女生到了普林斯顿这里就哭,压力大,在实验室忍着,到家里就哭。”
“这没有什么好研究的,女孩哭,不带什么感情意义,哭,就是放松一下,就跟跳健美操一样。男生累了,不是也要打哈欠吗?”
我从窗子的竖格,喷了一下气,表示笑,既尔瞧见明净的天空一角,掩映在跌宕的楼堂肩膀之上,是一小截尖顶的石塔透露在那里。
“那一小块儿露着的,是你们的教堂吗?”
她点点头。
我又说:“学校还有大教堂呀?我们学校有好多露天体育场,高尔夫球场,却没有自己的教堂。我刚才路过,看见的好像就是你们这教堂。非常大是吧,长方的样子,四周尖的顶,淡白色的长石砌的,比我们城里的教堂都大好几倍。”
“那是University Chapel,20年代造的,花了三年时间。设计的时候,是要拿它当整个大学城的重心部分的。”她讲。
“那它算是什么风格?你知道吗?”
“好像,不好说,基本上是Gothic。”
“哦,哥特式?”
“是啊,他们肯定是参考了不少别的教堂,像是牛津剑桥的。不过,这个很大,比欧洲大学里的都大。”
“不过,欧洲大学里的教堂顶上,都有一个处于绝对位置的大塔尖,在教堂正面或者在中尖顶上,你们这个好像没有一个主塔,而是把柱子都放在侧面,柱子顶上修塔,但是小塔。”
“美国当初就是这样的,学欧洲,又不肯像欧洲,他们造的Hall啊,Tower啊,模仿欧洲,又让人找不出具体仿的是哪一个时期哪一个流派。”
“哼,迷宗派。”我说。
她和我一起笑了一下。
她走过来,也趴在窗台上,看那圣洁的、震慑一切凡俗人类的眼睛的,教堂。
“我看得有50米高,教堂。”
“是啊,里面能装两千人呢。我去过一次,黑糊糊的,带着紫光,最深到头儿,100多米。”
“那坐在后面,几乎看不见前台了。”
“不过,前台很大,而且音响比较好。”
“你这房间不会是18世纪的吧?”我改问她。
“这是上个世纪末的。”她走到壁炉,去摸那上边雕刻的花纹。“多好看啊。”她说。
“呵,你们光住在这里,就算是受教育了,每天点着蜡烛思考,就可以了。”
“你来得正好,对了。”她打断我说:“今天我们的艺术博物馆里有一个展览,专门是世界各国印刷术历史的,有最早的时候造纸用的植物的标本,还有各种古代印刷机器。”
“你们艺术博物馆远吗?”
“不算远,可以走着去。”她拿出一张传单式的彩色广告,想来是她从“学生中心”免费拿来的,上边并且包含艺术馆的照片,似乎还有一个雕塑立在馆前,但却是很前卫的:是一只细长的脖子,从草地生长出来,顶上没有鼻子和嘴,只有两只格外大的鱼形的人眼睛,吃惊地盯视着空气中的什么。
我固然很愿意响应她的建议,去看一看古代印刷的法门,那确是不乏风雅的,可是不料我却脱口而出地回答她说:
“我不太喜欢印刷、造纸什么的,一提起这些东西,就上火,因为想到现在的落后。”
“呵呵。”她露出小细牙一笑,“You are a bad loser.”
说我是“Bad loser”,输不起的败将,这实在有冒犯之嫌,她似乎也觉得有点失好,立刻拿话岔开:“那,我们去Moving sales吧,我今天的另一个打算是想买一个微波炉。”
“好哇,你有报纸吗?Star-Ledger上边有Moving sales的广告,应该有。我们可以去看,正好开车带你去。”
她立刻也很响应,觉得去买微波炉对于人生的进展和世界观的形成更有帮助,比起去看造纸的植物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