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
前几天过年,囊时的你,大约是在老家吧。你虽然是光棍,想来年节也少不得有些应酬,特别是你的甘肃乡亲们,都以为你在北京做官,特别要敬畏你的。然而我国老百姓对于他们所敬畏的人,一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供起来,像对鬼神一样,不时给他灌一些酒,摆一摆猪肉,再说说好话,算是贿赂住他。使他不发怒,保证老百姓基本上风调雨顺,就算是谢天谢地的好神了。所以,你的乡党们也拿迷魂酒来灌你了吧。你可不要因此就自命不凡了,以为是衣锦还乡了,其实不过是希望你像庙里的泥胎那样,不要乱动罢了。你喝了酒,吃了猪肉,也就心满意足地去醉卧,晒着窗外八竿长的日头,听听社场上的鸡鸣,把八天年假混过去算啦。
至于我,在“新不软”城目前住的山上,却没有什么礼物可以交换给你。问到山中有何物,可以拿得出手给你,山中只有岭上的白云罢了。但是白云只可以在明朗的晴空下玩赏,要寄给你去,却终于并不能够。
我记得有一年,大约是在低年级时候的某一年,我从河北的家乡小县坐长途车往北京来。众所周知,我们那种小县的公路上面满布了陨石坑和火山口,再加上我坐的汽车是“老辈子”汽车,像杀猪一样嚎吼着,快散架了,所以挤在车里面的乡亲们,就像谷皮被放在簸箕上的,给社员老秦使劲地上下颠着。结果颠得狠了,我就被颠在了右前方同样站着的一个女子身上。
她哎呀一叫,可是我还站不起来,因为下一颠还是原来那个方向,于是只好在原压的基础上又压了一下。等两个人站直了,双方都红了脸——因为我们县城那时候是很有封建的古风的。
然后我道歉说:“后边有人压我。”
她说:“不要紧的,这是因为惯性。”
话刚完,老秦就又颠起来,更卖力气了。我采取举起手的措施来抵抗,抓住车顶篷的横杠——横杠上挂满了人臂,晃晃悠悠,像炉子里的烤鸭——原本我的手是抓车座靠背的。我把车座背儿让给了她抓,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不巧正看见我衬衣上的校徽,因为我胳臂吊在高处的缘故,校徽就从西服领口里面泄露出来了。她读了一下那个珐琅小白块儿的字——字是好字,虽然衬衫不怎么样,上面是毛主席的墨迹——“清华大学?!”她说。
我便惭愧地无所适从起来,她望外星人似的望了会儿我,像看见烤鸭里考出了个土凤凰。
于是她就同我讲起话来了。
后来我到了学校,每天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忙于电路原理和变形矩阵时,就又时而收到她的信,我方才知道她原来是同一所高中的,却比我低两个年级,高中念完就经人介绍,去一个乡里教书了,所以并没有上过大学,于是她就有很多新奇的问题来问我,譬如,学生们为什么要在清华校园里骑自行车啊?为什么可以早上9点才起床到10点半才上课而下午又经常没有课啊?教室为什么要变来变去啊?座位也不固定吗?要天天抢座?学校为什么要放电影给学生看啊?清华的大草坪和荷塘月色是什么浪漫的样子啊?
我就详细地作信写给她知道。我说第一节大课两小时,中间休息5分钟——吝啬得像地主对长工。9点25分再下课,然后我往往是骑自行车出清华三教,经林荫大道,和学生车流一起,无数扬花过无影地穿过礼堂后身,顺校河西折,经“水木清华池”的侧面山口(闻一多石像在那里),掠过大草坪的灌木松堆,到二教的老楼里,赶9点45分开始的第二节大课。其时,上午的阳光年轻活泼地照着,空气清新,书包挎在单肩上,扬身骑车而行,实在是幸福和愉快的。
那时候,我的脑子里还是清澈单纯的年轻思想,关心的只是电子云、麦克斯韦微分方程以及一两本钱钟书的小说。钱钟书因为是老清华外语系毕业,一度的少年翩翩,所以我那时就格外觉得他的书好。我经常是在大草坪上席草而坐,在向晚的暮色里、小风摇草的轻悠时刻,看看他的《写在人生边上》,看看他对春天的描写,从中嗅到30年代里同样的热血青年,以及老民国的味道。这时候听见校园的学生广播四处回响,而闻一多粗粝的红色花岗岩,将凝重的躯体、围脖、握着的烟斗和粗框的眼镜,踞坐在不远的角落。“闻一多”的满眼迂直而沉静而郁闷,头侧低着,仿佛不要去看那个他又恨又爱的时代。那30年代的事情总是令我着迷。
除了闻一多,还有梁启超(梁任公),也是老清华解放前的风流人物。他一次演讲,取《易经》开篇两句以砥砺学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现在这就是清华校训,然而自强不息似乎正在履行,厚德载物却日渐其薄。
梁任公的公子,梁思成,是一代建筑大师,据说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他的临终之笔,而30年代他在青年奋发的时候,想来也是倜傥飞扬的,他的夫人大约是福建有名的才女,同时是倾城的美丽,拒绝了徐大诗哲志摩,终于嫁给了他,也谢绝了清华的另一个人物——逻辑学大师、哲学系名教授金岳霖。金于是大约一生就不娶。哎呀,也是很有个性的。
梁思成也为清华设计了一些什么,譬如老的图书馆,兼有传统风格和西洋特色。我在低年级时,住在一号宿舍楼,也是他的设计。突出的特点是大屋顶,重檐悬山式,像故宫皇殿。有一次中关村放焰火,我们就于中夜起来,攀到楼的高顶上,坐在瓦脊间,引颈看那节日的礼花。夜凉其时如水,我正是一个宁静的少年。
生活在有这样优容阔大而富于历史的清华,的确可以养人的浩然之气的。
后来,我和这位长途车女子之间的通信,就突然间少了,因为据说她要嫁给她所教书的那个乡的党的书记的公子了——虽然她顶不情愿,但女子总是要嫁的,公子也总是要娶的,然而她依旧无缘无故地觉得很沉痛,认为自己是顶不幸的人,并且认为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自由,因为公子似乎对她与外界的通信很敏感,乃至整个小学校里,都沸沸扬扬地知道:她和外界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互相在通信。
于是,终于我们就不再通信了,统计写了十封出头吧。最后一封信是想回答她的提问:什么是注册?但信终于没有写成,如同晋朝那个叫殷洪乔的家伙,把人家托他捎的家信丢在水里,杳无声讯了。我不写信了,依旧继续我的安静年少的校园日子,学习波粒二象性和状态方程,同时读老子的恍兮惚兮,其中有像(这似乎也是波粒二象理论)。她呢,大约早该结婚了吧,也许沉痛,也许已经不沉痛,但我那时不懂得关心别人,所以毫无痛痒,如书上说:“秦人之视越人之肥瘠。”
恍兮惚兮几年过去,我从少不更事,也到了时而有“沉痛”了。经历了毕业后的城市浮沉以及浪迹天涯,也居然假装天凉好个秋了。今天在住处闲着,惹起情绪来,就回想起这一点往事,兼之日前在网上看小说《金瓶梅》——这竟是我第一次读到这书,也不知是足本还是洁本,总之并不有趣——里面说武松在清河县当了“都头”,每日大清早要早起,去衙门里“答应上司”,“签到画卯”,然后再回家吃他婶婶(亦即潘金莲女士)做的早饭。
这里的画卯,不知是画圈儿还是画钩儿,但是用英文讲,那就是registration(注册)了。
没上过大学的人,对注册是怎么一回事,大约都带有一点模糊的好奇,如同我们对武松画卯的画法,带有好奇一样。所以我不得不说说注册的法门,更聊以弥补当初不能给汽车上那女孩谈论此话题的遗憾。
先说几年前我的注册吧。清华五年,每个学期都要注册一次——不像武松天天注册那么勤,但因此也没有潘婶婶的早饭可以吃——我的那个小不点儿的学生证里面,有十个小空格,等十个小格注满了,就算是熬到清华的刑满释放,当然,也有熬刑不过,半途疯了,跳楼了,或者退学唱摇滚、唱校园民谣去了的。
注册,往往要在学期伊始,我们肩扛手提地,从五湖四海坐火车在二月的寒风料峭里回到学校,进了拥挤的宿舍走廊,把地上的积尘扫净,把旧报纸移开,把卷了一个寒假的铺盖散开,把大提包小提包的拉链拉开,屋子里就像开了杂货铺,可以看见祖国各地的风土物产。这些学生们的行李包,往往都是祖传的,上面有模糊的字样:“包头第一钢铁公司”、“河南洛阳毛纺三厂”、“成都兵器研究六所”之类,更老的上面还是文革口号。
我把这些仓忙的事草草收拾毕,就掏出粮本儿一样的学生证,喊上昆明来的一位同学一起去注册。这位昆明来的同学说:“等一等。”然后就走到门后,解开裤带,摸索起来。我知道,他的钱都藏在了防盗裤衩里面了,非要解开他的裤子是偷不走的,所以昆明一路火车过来,他尽可以安心地在硬座儿上打盹。
他从莫名其妙的地方扯出两张百元钞票,又把裤带系上。学校早先是不收学费的,后来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改革,每人交200元学费,就是改革政绩之一,实在是很有推动历史进步的意义的。
清华园很大,学生们骑自行车——就像美国的学生们要开汽车一样。寒假的时候,为了怕自行车丢失,就推进宿舍,开学这时候,要再推出去,车胎一般都已经瘪气了。我和他把自行车推下楼,很费了大劲,脚踝也被车镫子乱剐乱蹭了几下。十食堂的门口有一个电打气的皮管子——这也是高科技了。我们按住皮管子的头,顶在车轮的气门芯上,像强按着马喝水,管子就呜呜地给自行车灌气。然后骑上车,经过三教的林荫大道——当时是秃树枝,往系主楼去。
我俩合乘一辆,我在他的后座上,骑跨着,两条腿耷拉着,尽管弯着,仍然快扫了地,衣襟轻飘起来,因而使他像是拖了一支大风筝在走。
到了学校主楼,那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九层高,厅宇敞大,曾经是北京刚解放时的最高建筑,就如同纽约同一时期106层的帝国大厦曾是世界的最高建筑。
主楼没有电梯,或是似乎有电梯也不让人用——我们常常是这样的,有许多东西都是不许的,宁可摆在那里。大约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可以说不”吧。
我们上到四层,看见正门挂着大锁,也不许通行——它永远是挂着大锁的。于是从小门挤进去,又进了教务科的门,里面是国营单位办公室的样子:两张沉重顽固的大而斑驳的写字台,两把方硬的木头椅子,两只旧暖壶,两只茶缸子,两个老师正在那里神色阴沉着。
我们连忙陪着小心把“粮本”和200块钱递上,两个老师不作声,我以为他们是不会理我们的了,然而虽然不作声,也不看我们,他们还是把“粮本”拿起来了,打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章子,盖在“粮本”里。然后收下200块钱,给了一张收据,还好,没有“拖”、“硬”、“卡”。收据一拿到,一颗心就踏实下来,否则,生怕他一不高兴,说什么文件不全,什么政策又变,让我们白跑一趟明天再来之类的。看着“粮本”上的“已注册”三个章字,以及收据上龙飞凤舞的像医生药方那样的不可读的东西,我们觉得千恩万谢极了。
其实他们不过是尽了他们应尽的职责,我们获得了应得的服务。但我们两个仍好像是蒙受了大恩,白受了他们好处,陪着小心,自卑地接了粮本,从教务科退出来,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昆明同学讷讷地说:“该五点了,上食堂排队去吧。”
他们的神圣之处,就在于知道章子在哪,而我们不知这个法门,所以活该当学生。
心情忧郁地离开主楼,一个学期就这样令人扫兴地开始了。
我想,这两个不学无术又假装正经的老师,把我们兴冲冲的学期伊始的调子,一下子搞得低沉了。这样对待全国各地前来寻找理想的杰出学子们,简直是犯罪。
好在我们很快就忘掉了他们的嘴脸。清华的学生终究是有自由的,班主任除了召集大伙儿念上头的文件以外,并不真管,你尽可以迟睡晚起、逃课饮酒,可以找聪明美丽的女生谈恋爱,可以和扎西他们去作诗,可以到荷塘荒岛的夜里散步发神经,或者进北京城闲逛,没有限制的。
按清华的规定,一旦学生注册晚了,就要受处分,直到取消学生资格,因而不敢以身试法。我刚到新泽西州立大学时,却的确迟误了一周,但我去见管教务的老师Judy时,她似乎并没有要处分我的意思,也不像要批评我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