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给他又通过几次电话,向他请教燕京大学的历史沿革。他说在这个世纪初,外国传教士于中国滋延壮大,其主要事业是办医院和办学校。到了20年代,中国人自己的大学也日渐茁壮,颇有取而代之的趋势。教会学校的缺点是小而分散,各自为战,所以为了稳固阵营,教会系统把华北好几处的学校力量合成一股,成立燕京大学,在北京西郊买地置校舍——所买那地原本是清朝王公大臣某姓的私人花园,当圆明园烧于兵火,该园子也日渐荒弃了,后来为某军阀据为己有——美国教会花钱从军阀手里买下,成立了燕京大学,教师多从外校请来,学校里颇有几处古迹遗楼,还有从圆明园里捡来的一些破烂,譬如两只华表。
这个地方,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
清华呢,原本也是一处废弃花园,叫近春园,就是荷塘月色那一带,清华也从圆明园捡过东西,譬如韦杰三烈士的断碑,其实是捡来的圆明园的一截断柱,近水楼台得来。
我电话里对摩恩老师说:现在燕京大学已经不再存在了,在它的校址上,新迁来的是北京大学。他说他似乎知道,然后感慨了一会儿,又问我北京目前的基督教事业状况,我却不能回答,因为我对时下的社会事情,国内也好,国际也好,兴趣并不大。
摩恩在教堂里那天的演讲题目,刚好是介绍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历史。他说早在唐朝,就有基督徒到中国传教了,但,当然,终于没有斗得过地方土产的儒教、道教和东方佛教。元明两季,也有传教士在朝廷任官,司算术、天文。然而,第一次基督教大肆流行是太平天国时期,会众几千万——我想,这都是洪杨起义借用的号召罢了。老摩恩说那时候洪秀全的队伍里,要背《圣经》的,谁背不出来,就要受荆笞鞭背、杖打八十。而太平天国败灭后,基督教无处附魂,随后没落了,终于不能笼住中国人的心。
他又讲朝鲜的行情,大约南韩人民在基督教领域已走在了世界民族之林的前列,因为他们那么个弹丸之地,居然有大小教堂五千余座,而北朝鲜只有三座。
老摩恩的讲座挺耐人寻味,然而我们的义和团练拳运动他却忽略过去了。义和团吞符念咒,烧了好些教堂,拘禁了大量传教士,惊动了华盛顿白宫,直到八国联军杀来才解了京津两地的围,这也是中国宗教史上的一件大事,但毕竟是件不愉快的事,老摩恩大约不好意思对他的美国同胞去说。
然而座中的美国同胞,却有好事之徒,站起来问摩恩:有一个小故事,一个非洲酋长对传教士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们有土地,你们有上帝和《圣经》;现在你们来了,让我们闭上眼听从上帝的指引,等我们睁开眼,发现我们的土地没有了,结果是你们有了土地,而我们有了《圣经》。
摩恩和大家就笑了,他说他也是反对把传教和殖民统治结合在一起推行的,殖民统治毕竟是罪恶的。
说了这许多闲话,都是从燕京大学引出的。总之,周作人在燕京大学也是执过教授席的。按他的作文里面讲,坐上洋车——其实就是人力黄包车,出西直门,经高粱桥,两眼都是郊外田野的自然风光,衬着远处鼻烟色的西山,看去非常好。现在那路已经修成柏油路了,经过北方交大,两旁都是海鲜馆和商店。
周作人说,过了大柳树村,到黄村——大柳树村的那一段S形的路,他说也看不厌地好,真与图画相似。其中也经过慈禧的坟,然后到海淀镇,海淀镇不外乎就是一个兵荒马乱年月里的镇了,在周作人的感触里,一路上的野村荒径很是令人心旷神怡,但海淀镇却不讨他喜欢,他感觉在那里不像是自己的国家,大约因为乱弃的煤球灰太多吧,香烟的广告牌上把Victory(胜利女神)译作“大仙女”,也让他动怒,埋怨人民趣味的下劣。
经过海淀镇,大约他的洋车就直抵燕京大学——现时的北京大学校址了吧。
这一段路程,于民国的时候可以当作城郊野趣的散游,郁达夫也喜欢在口袋里装了花生和糖果,捏着一两本洋文的诗集,在“好得让人坐不住”的天气里,出西直门一直由乡间路上走到将近公主坟去。
我们的校友前辈梁实秋,20年代读书时候,风华正茂,每到礼拜日,一大早背英文单词毕,就雇上一乘骡子,自家骑了,让后面的骡夫从着——像是书童吧(老书童),于是“得得”地经过现今的学院路一线(那时是庄稼地),往西直门进城去会女子师范大学里他的女朋友去。
到了90年代的今天,学院路八大院校一带,早通了汽车,去外校跳舞或者泡妞,也不必再骑骡子了,虽然乐趣也就少了点,但人口却繁庶了,民居和机关密匝匝地,而海淀镇里“大仙女”的香烟广告也正被中关村“奔腾处理器”的招牌所替代了,这想来是颇出周二先生意料之表的吧。
这封信写了好些,似乎都与这里的留美生活无关,然而,周作人、鲁迅、民国、美国,这些概念在我的浑浑噩噩的头脑里,一向是混成一体的,这个,想来你也理解。
1999.3.30
又及:
我又咀嚼起“大先生”这个称谓,这是在那四千块大洋的宅子里,女佣人对鲁迅的称谓。我近来也一直这么称呼鲁迅,尤其当我们把语气的重调读在“大先生”的“大”字上时,这三个字眼就将那个冷峻、桀骜乃至世故的鲁迅先生活脱脱地呼之欲出了。看来劳动人民的语言创造力实在不可小觑,虽然他们这么叫原是无心的,但无心的东西才暗与神合。
你我在清华北门小村的“破庙”读书时,校门口的那位村子里卖西瓜的莽汉,从眉棱、颧骨、隶字浓胡,方额乃至大笑时露出的牙床,无一不和鲁大先生相像。我们偷着谈论这位卖西瓜的“大先生”,“大先生、大先生”地背后叫他,给我们那时候的苦窘生活,颇夹杂了一些幸福愉快的时刻。
再及:此信是我席地,以凳为桌写的,因为腿不能舒张,所以腰受到拘束。等信写完,周作人的概念还是老在我的脑子里,弄得睡不好觉,只得再补写下面一点,希望可以息事宁人:
周作人在燕京大学教书,是从20年代起的事情,他讲授的是国文,虽然他自己以前是学水兵的。他还有两个助手(另外两个水兵?)——他自己当教授,许地山给他当助教,俞平伯则充当更其次的讲师。而冰心、徐志摩之辈,还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班上学生。由此可见,周二老的文学辈分还是蛮高的,同时在几所名校领外文和中文教授的头衔。
据周二老答上海记者问话,他最得意的三个门生依次是谢冰心、俞平伯和废名。废名就是那个古怪的家伙,叫冯文炳的湖北人,小说做得很好,但不大容易看懂,而且会练气功,入定之后就肢体乱舞,大约是“自发功”吧。废名后来也在北大教书,他和好友教哲学课的某某某,有一次为了讨论一个问题,吵了一会儿,突然屋子里就无声了,原来两人扭打起来。当然,第二天见面,又笑嘻嘻地讨论。
至于另两个得意门生,也不是外人。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学过的课文里有许地山的《落花生》,许地山也是周二老的助教。还有冰心的《寄小读者》,都还不坏,但得意门生俞平伯的文章却不曾选有,大约因为我们毛主席把俞平伯当作文阀来批评过。俞平伯和朱自清共泛秦淮,做同名作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以我的印象,俞平伯的要更好些。
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冰心女士大约毕业后就赴美国游学了,坐同一条船去的还有清华刚毕业的梁实秋、闻一多,都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们因为船在太平洋上踟蹰数个礼拜,所以竟干脆在船上编写张布一种刊物,以消磨旅行的无聊。
冰心、石评梅和庐隐,后来成为女性文坛上的三面红旗,冰心在北大做演讲,台下爆满、听者耸动,场面的热闹状况,只有胡适、鲁迅的演讲可以相媲,可见她的名气是十分的大了,但以文章论,相去上海的张爱玲还要有一个甲子的落后差距,(这是武侠小说上的话,“几甲子几甲子的修炼”,一位大侠中了敌手的毒掌,内伤严重,武功废掉了相当于三甲子的功力,或是吃了天山雪莲,内功一下子长进了一两个甲子——因为你不看武侠,所以特地注上)。
其实人的一生,有用的年华也不过仅仅一个甲子(60年)而已。
周作人活完一个甲子,到了他被红卫兵揪打时已经81岁了,打后又被关进木棚中居住半年,旋即含恨辞世。北京当年的红卫兵下手是太重了一点,但这也都是周大老、周二老把礼教打碎之后,后生们没了约束,才来打“老”了。噫,岂不发人感喟。
1999.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