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到中午,Dawn小姐带我们去外面用饭,以便饱餐之后继续投入下午的“隆中对”。
我们去了一家墨西哥风味的餐馆,美食让我吃不释嘴,大快朵颐之后,又欣赏了一会儿异国风情的南美音乐,头戴大草帽的小伙子们,“嘁嘁喳喳”地吹弹,以及品位怪谲的墙上画饰,红幽幽的葡萄酒色的厅内光线,令人醉生浮想。
总之,此间颇乐,不思隆中。
恋恋不舍地又踱回微电子厂的“学院”(会议室),经理卖袄啦偷偷对我说:“Andrew,其实,他们不应该招待我们的,而且他们是花公司的钱。其实工厂餐厅里买一份儿吃就行,因为我们这样出差,公司已经另有饭补了。”
我一听,不知该说啥好,我说:“如果你到我们中国,公款吃喝实在是天经地义。一年吃掉的钱,比教育投资高出几倍。我的故乡,在孙中山那个时候,就计划修铁路,一直到今天也没修上一寸,如果少吃点公款,十条路都修出来啦。”
卖袄啦就睁大了眼睛,虽然我猜她得有30岁上下了,但她对此事的反应仍像儿童似的。
她说:“真的吗?”
我觉得这也没啥好吃惊的,“隆中对”之后,就是要有“群英会”——会餐嘛。
我说,从前我去山东分公司出差,刚下飞机,分公司的小卒就把我们不由分说拉到一家饭店里。分公司的头头们已经围着大席恭候多时啦。人还没认识全,招呼一声“上菜!”于是川鲁海味纷至沓来,中间又在餐桌边上卡拉OK,音乐霓虹,尽态极妍,怪相百出。会唱的缠着服务小姐唱,会说的红着醉脸说。你知道,山东快书也是祖国文化宝库里一颗明珠,兴致高昂起来,渐说渐黄,渐往下流,我这外人是听不懂的,只觉得满席哈哈大笑而已。
吃掉一些公司的钱,倒也不可惜,反正钱总是要为人民服务的。可惜的是时间的浪费。
况且,留守办公室的人,心里能平衡吗?
然而不需要我担心,我洗手回来,准备继续聆听分公司头头们的山东快书时,发现对面雅间里还有一桌子人在兀自大嚼。偷偷一问,才知道那些正是分公司的职员们,也是慕名前来陪我们这些北京客人的,虽然他们根本没看见我们。
这样好,吃喝面前官兵平等,士气也就不会丢了。
下午的会比较简单,随后我和卖袄啦抽空参观了他们的车间。这里的生产绝对是高科技——在指甲大的一块硅片上,刻出几百亿条电子线路来,制作所谓的计算机芯片。
我和卖袄啦在一位面色棕黄的仿佛阿拉伯人的指导下,从头至脚穿上密封的白色连体服,像宇航员的太空服。足蹬长靴,脑袋罩上日本鬼子带遮耳布的帽子,脸上学阿拉伯妇女蒙白布,直垂到胸前。眼睛戴游泳运动员的“水镜”,手套也是像拳击运动员那样从腕上系死,必须由别人帮你。
阿拉伯先生给卖袄啦系好手套后,卖袄啦微笑着说:“Thanks Dad.”她大约回忆起儿时她爸爸给她穿衣服的样子了。
总之,浑身都被封在这衣服里了,只留一个鼻子眼儿出气,我们就像幼儿园演节目的大白兔,蹒跚着进入一个高压空气净化室。风从头顶直落下来,想把我们吹干净,就像把掉地上的馒头捡起来吹干净一样。
然后我们干净了,步入天国一样的无尘车间,像只大罐子,好几层楼的设备和人,一模一样的太空服,在游梯间上上下下。工作人员都有派头极了,很像007电影里的场面:邪恶的科学狂人带我们参观他那野心勃勃的智能武器生产基地,现场游荡着白色的工作人员,都是了不起的科学家。无数个仪表、无数个数据、无数个咝咝冒泡的瓶子和一按电钮就层层打开的门,以及天幕一样的作战地图。科学狂人哈哈大笑,预备五分钟后下令消灭整个地球。当然先要拿我俩开刀,我俩无依无助,只有等死,但觉得挺自豪,像做梦一样。这时候,007就从天而降了……
我们被领着穿行于满满的机器柜子,机器们各不雷同,代表着工序上的复杂玄妙,阿拉伯先生随便拍拍一台简朴的设备——我还以为是复印机呢,他说,这都是价值几百万美元以上,计算机自动控制的。
我说:“每台吗?”
他说是,这些机器都是朗讯内部设计,单个组装,许多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采用专利技术。就是这些奥妙不可言说的东西,终于将分文不值的砂子(硅),变成售价昂贵的计算机的灵魂——芯片。
我们看了芯片样品,就像一张CD光盘,明可鉴人,很像张学友的白金唱片。科学狂人说,这一张硅盘,上面实际是30几个芯片,每个芯片上的几百亿条线路上有一条刻坏了,严格地讲,就是废品。因此,芯片的质检耗资更大。
我越听越神。环顾这一台台神秘的方柜子,不得了了,那简直是上帝的骰子,我完全倾倒于这些魔盒了。觉得自己除了工作人员手套里握着的圆珠笔,哪样东西都不能明白。人间智慧的极致,就是在这里了啊,司马相如和屈原所作的大赋,也显得幼稚了。
下午3点半的时候,我们从科学狂人那里出来,恢复了人类的衣裳。卖袄啦跟一干人马告辞,约定“明日复来就菊花”,临行又问他们哪里有高尔夫球场。
我们受了指点,就开车奔那球场去了,正是午后的金黄阳光洒下。我对卖袄啦说:“你为什么要说打高尔夫球呢?现在其实没到下班时间,干吗给他们知道啊?”
卖袄啦神态自若地对我说:“我为什么不讲真话,我不会花自己的力气去讲谎话给别人听的。”
“可是你可以什么都不讲嘛,他们又没问。”
“是实际情况为什么不讲!他们不是很高兴吗?只要我们工作认真负责,干得漂亮,我们怎样玩儿,他们都是高兴的。相反,工作不行,不玩,他们也不会高兴的。”
她的话似有道理,但我是万万不能学她这样傻的。
对于我们中国的来讲,重在态度,不在业绩。
我们去了高尔夫球场,我从来没有玩过这种劳什子的东西,于是抡起那个像是锄头似的球棍子,刨地似的挥了起来。球就像瞎眼的雹子,横着飞。我觉得一点趣味都没有,完全是个苦差,像给地主家打麦子。一亩地一亩地地刨过去,还要扛这一捆大小号码的锄头走路。
卖袄啦也不算谙于此道,但有几下她击得又高又远,兴奋欢呼,我则恼怒之下,球没打出去,还把支球的“小蘑菇”座儿给一锄头“刨”断了,恐怕球场的人还要让我赔。
她有点害怕似的瞄了我一眼,说:“Andrew,you are so dangerous.”(安德鲁,你下手够黑。)
我回答说:“我爷爷教的。”
她吃惊地问:“你爷爷?你不是刚说祖先里面,你是打高尔夫球的第一代人吗?”
“是啊。不过我爷爷打的也接近高尔夫,我小时候看他刨花生就是这么刨的。”
卖袄啦就呵呵笑起来了。
夕阳斜下,我搂着自己酸疼的膀子往回走,我问卖袄啦,作为初学者,我的水平还很不错吧。
她噗的笑了,说:“Yes,rarely good.”(是的,很好。)
我得意之极,正要夸耀自己,她接着说:“But I’m lying.”(但我在骗你。)
我不高兴了,说:“你这人不是说不撒谎吗?”
她说:“所以我就立刻告诉你啦。”
我悻悻地回到饭店,她又改化了一点儿妆,叫上我去意大利饭馆吃晚饭。正餐前上的油煎蒜蓉面包很是一绝,香得不行,而且非常开胃,让人越吃越饿,越饿越想吃它,简直吃到最后,就会活活把人饿死了。
在美国吃饭馆,自己点自己的一份,我要了虾,还有其他几样。小姐问我喝什么酒,我知道有个叫“什么什么薄”的葡萄酒,很有名气,但表达了半天,不能达意,就听经理卖袄啦的建议,喝了另一个牌子的酒,也是好味道。
我因为刨地饿了,加上蒜蓉面包开胃,于是颇多吃了几口,酒也叫refill了一次。
醉饮地回到我的下住房间,看看电视,用遥控器又选了一个内部录像看(当然属于“非礼勿视”的那种),次日再去微电子厂“隆中对”了一阵,再次日就收拾衣服回新泽西了。
临走结账的时候,卖袄啦发现我房间贵出了10块钱。我说,这可能是因为我看了一个录像吧。
卖袄啦说,公司是不负责看录像的,这10块钱我个人替你出吧。
我想,唔,这可与我从前出差山东的经验不一样。于是忙拦住她,我付了这10块钱。
唉,真是拿美国人没办法。大约美国的马因此都是苗条的,因为没有夜草的缘故。
后来我想这种就是Integrity吧,字典上译为“诚实”,但我以为翻成“慎独”更合适些。意思就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也不欺瞒对方、上级或客户。这大约非有民主的机制,靠教化是出不来的。
宾夕法尼亚沿途的风光,是胜过工业密集的新泽西的。归途上,我看见了几小片秀气的牧场,奶牛无与伦比的臀部,更多的是野草和枫林,使我想起《苔丝姑娘》那部风光优美的电影。卖袄啦问我喜欢美国吗?我说,这里的空气和景观好。她说,到了秋天,树叶五颜六色,才是美啊。
于是,一边开车,我们一边说树,我说这里好些花树我都没见过,我说中国最多的杨树和柳树,这里都没有。杨树叶厚,风吹在树叶上像鬼在呜咽,所以不可爱。不过,它却最有中国北方人的风格。柳树婆娑低靡,又适合中国人的伤春情绪,可惜这里都并没有。
她就立刻扭了头,非要给我找到一棵柳树,以减轻我那莫须有的乡愁。以往她就是因为怕我患上怀乡病,所以每看见中国书和中国来的人,她就不厌其烦地介绍给我,让我去看书或看人。而我并没有她那么高涨的热情。和同胞见面,不过是互相掂量他这个,掂量他那个罢了,像两只秤砣见面一样。
不料,她居然发现了一株柳树,插在高速公路下面美国的花树里面,是棵地道的中国树,像是用墨汁和毛笔画出来的。为此,她一欢喜,又一次迷失了路。
她是个喜欢较真儿的人,对工作对他人都爱较真儿,但心思诚朴,言语憨直可爱,很像我国北宋神宗年间那个全国最大的改革家和走资派王安石相公。这在美国是典型性格。
晚上,她又请我去她家附近一个龙虾馆子吃饭。我和她丈夫围着龙虾盘子争论了好些人类的大事,她忙着哄小女儿,就没太插嘴。
所争论的内容,大体上是无聊的,大约她丈夫说:孜孜不倦地去占有,人类才有进步。他举例,说大家都渴望占有更多的粮食,你争我争,才有了机械化农业。
我则以老子一句话当他的百万雄兵,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也。”
人类试图提高知识和技能,最终是徒劳的,技术发展是虚无的。
他就反对我:“古代人是这样刨地的,我就觉得我不愿意那么刨地过一辈子。”他举起手做抡铁镐的样子,意思是要走机械化的发展道路。
我想他说得也不错,“诸葛亮躬耕垄亩,好为梁父吟。”读起来是舒服得很的句子,但真个“躬耕”一年半载下来,人晒得又黑又瘦像个木乃伊,怕是也就吟不下去了。看来老子的话,也只能恍兮惚兮地看,不能当真。
我和我的经理卖袄啦之间总是真诚和愉快的,比起国内我经历和见识过的“干群”关系,实在是宵壤之别。可惜不太久,她就终于失了饭碗,好在随即又平安了,但我终于不和她常在一处了,这是无奈的。我送了她一件小艺术品以志纪念。我想,如果总能遇到这样的上司,生存和工作也就是件快事了。
1999.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