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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宾夕法尼亚的隆中对(1)


  五洋:

  你好像对我的女经理越来越关心了,两次问到她的近况。不幸的是,我的女经理Manwaula Schuster在为公司服务了八年之久后,于十几日前,被公司组织结构调整,给调整下去了,并且得了好大一笔钱,作为补偿。这固然是令人遗憾的,但她是计算机专业和MBA毕业,所以没多久,就在我们公司的另一个机构中,重新谋到了新位置。不过,地方远,不容易见面了。

  回忆我初到她麾下的时候,小乔还未出嫁,我也雄姿并不英发。那时,大约因为我笨,Manwaula Schuster就不安排我太多工作,我每日里就闲着,像个外来的挂单和尚,念不念经都没人计较。从我的小办公室走到她的办公室,非得用两分钟时间不可。因为路远,她就更不多监督我,平常时间电话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当去年五月底的某日,我刚到她的麾下两周左右时,我到她办公室去。

  她正聚精会神地敲计算机,人很松弛地陷在厚大的长背靠椅里,穿着蓝花的裙子,修长的一条腿勾在另一条腿上,像是喝咖啡时的姿势。她是一头淡褐色的半披肩发,很浓密,打着卷。美国女性的头发不兴“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形式,而要波光潋滟,如鳄鱼皮一样,要有卷卷疙瘩才好,长度也只到颈后。

  我的经理Manwaula(卖袄啦)对工作明显痴迷,读着计算机上的文件,她脸上幻现出相应的各种表情。当她的脸上升起一种欣悦的类似半夜起床去数财宝时的那种表情时,我就叫了她一声:“Hi,morning,Deana.”

  她忙扭过头来,带动头发也一甩,大声微笑着说:“Hi,Andrew,how are you doing?”

  我说:“I’m doing well,Any thing fun there?I mean,the stuff you are reading.”

  我们寒暄了一些闲话。

  她忽然记起来似的,放下工作,庄重地提醒我,要把计算机里的人事文件都拷贝到A盘上。

  “为啥呢?”

  “因为有可能会发生sabotage。”她说。

  Sabotage,我是知道这个词的,是游击队的意思。

  “你是说……要打仗了,美国?”我问。

  “No,”她忙解释,“sabotage就是有人进入公司搞破坏,破坏计算机系统。”

  我方才顿悟,“游击队”不是扒铁路、炸桥梁、端炮楼、掐电线嘛。

  卖袄啦说,我们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微电子厂要罢工啦,因为工会和公司管理阵营之间有了认识分歧,所以工会要宣布罢工,来增加它在谈判桌上的说服力。一旦罢工局面形成,少不了有人来我们这里捣乱,破坏计算机网络,这就是常说的sabotage。

  原来这跟扛活的长工,吃不饱饭,就偷着毁坏工具,虐待牲畜,是一个道理啊。

  在美国,罢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像马拉车累了,要停下来尥会儿蹶子一样。前一段时间,波音飞机公司的工人罢工,排队上街,胸前挂个纸牌,脊梁挂个纸牌,人因此就像个三明治。纸牌上写着“涨工资、涨工资”之类的字。大家都不以此为奇,乃至懒得把这种事当作饭后的谈资。

  大凡美国的大公司必有一个管理层,包括白领职员,当经理的Bob、Bill就属这类。管理层的对立面是工会,包括拿钳子串车间的汤姆,戴着眼镜留隶字胡的技术工程师怀特,这一类人似乎属于书上讲的工人阶级。其实管理层里的人也并不是有产阶级,他们一样也靠一纸聘书挣工资吃饭。如果说工会的工人们是拉车的大马,那管理层人士就是吆喝的车把式,只有分工的不同,车把式也是要受东家的气的。

  而东家是谁呢?

  “是谁拥有朗讯公司呢?私人还是公家?”有一次,我问我的经理这个问题。她说,购买朗讯公司股票的人,共同拥有着朗讯。那么,是不是我就不算受资本家剥削,而是受广大持股群众的剥削了呢?想不了太多了,我还是安顿在这里,打工挣钱罢了。

  不管怎么样,管理层阵营(Management)与工会(Union)就是公司里面永远不能妥协的一对冤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国的工会是听管理层的,而美国企业的工会,则气焰嚣张得很,罢起工来说一不二。他们平时更要代表工人,和管理层就工资福利裁员用人之类讨价还价——所谓collective bargaining。我的学校课程里面,最难的也就是这门collective bargaining。

  管理层与工会,就像太极图里的阴阳鱼一样,互相吞噬又互相依附,相克相生,同美国的两党执政一样,有点儿同气相求的意思。

  微电子厂要罢工,我就紧张了,说:“这个厂,不就是原计划你和我下礼拜要出差去的地方吗?”

  卖袄啦说:“是啊,如果真罢起来,咱们也就省了。”

  然后她叫我去一个秘书小姐那里领特制的工作证。秘书小姐嘱咐我说:“如果真罢起来,有证才能进大楼。工会的工人是不发这个证的,这是特制的。”

  还是怕他们进楼搞游击啊。

  我觉得很高兴,认为自己是在明处的了,也就是,进一步说,是被主流所承认的了。

  不料到了下周一,卖袄啦打电话告诉我说,工还是没罢起来,两方面继续谈判呢,我们还是照样往宾夕法尼亚州出差吧。

  于是她开着一辆子弹头式的小面包(Mini Van),捎上我,就在一个风雨飘摇烟霭淡荡的傍晚,沿着西去的州际公路,向那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微电子厂前进了。

  路上,随着罢工局势的风云变幻,天气也骤然无常起来。进了宾州以后,哗啦啦地天野上裂开几个龙一样大的霹雳口子,火焰样的闪电,连天扯地,把暮色中的乾坤敲得粉碎。卖袄啦兴奋极了,像小孩看放鞭炮一样,天上一放炮,她就嗡嗡欢叫,两手撒开方向盘,去捂她自己的耳朵。

  我则特别担心她兴奋过度,错踩了刹车,我的脑袋要在挡风玻璃上撞出血印子来。

  大雨之中,又是野外,我们就迷了路。一条又一条的大白闪,像大蜈蚣,蹿过天穹,从天东到天南,卖袄啦说,That’s wonderful,That’s amazing!我不能无动于衷,也学她发了几声叫才敷衍过去。然后她说,咱们迷路啦。

  她冒了暴雨,跑进一家比萨饼店去问路,跑进又跑出,兴致毫不减灭,都是因为满天大闪。

  美国的大闪,很有古美洲的风貌,原始粗犷,让人联想起几个世纪前,探险家们初到这片大陆上,满目望去的无尽榛莽和成群鸟兽。

  美国龙卷风也司空见惯,像个独脚妖精,动不动就顺着高速公路一路拔着房子吸过来。

  我们入夜后在一个有名的连锁饭店里面各自住下,我又看了会儿公牛队的比赛,也就月落乌啼地睡去了。

  夜里乱做了一些古今中外离奇的梦,天明亮之后在晨鸟啾啾声中醒来,发现自己仍在美国,心中万分满意,就洗毕下楼到餐厅里用饭。

  我虽然1996、1997年度在北京颇吃过一些苦头,但再往前的一两年,我也是阔过一时的。譬如,在五星级的上海饭店里用那水陆并列的早餐和丰美点心,被珠光宝气的餐具和大红旗袍的女侍伺候着,一度也是有的。这里吃饭,却只有一个嗷嗷地像是要唱摇滚的高大黑人,怔怔地伺候我俩。

  他端着大桶橘子汁,立着,问我们加不加。

  吃了饭,我们开车到微电子厂,一位叫Dawn的成熟漂亮模特身材的女职员,把我们带给她的上司——一位黑人同志。

  我原以为黑人在美国是鲜有做到高官的,除了警察局的黑人警长。但美国有一个法律(addirmative law),强制要求大公司,特别是从政府手里承揽业务的公司,要提供给少数民族群众不低于一定百分比数目的职位,避免白人包揽一切肥缺。少数民族和残疾人在公司中的比重太低,影响就不好。这就像我国的县城里面,五个副县长中总要有一个主抓计划生育和卫生的女县长。

  不过,Dawn的黑人上司,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也是有经济学和什么的硕士文凭的。我们握手毕,就进一间豪华会议室准时开谈。

  他们不管会议室叫conference room,而叫college。把会议当成一种学习的场所。

  美国最近一直致力于削弱金字塔般的森严等级观念,把一切剑拔弩张的称谓,改得面目圆滑起来。把有争论扯皮意味的会议室改称学院;把部门(Department)改称什么什么group(组),免去了壁垒森严、雷池不越的印象。改“组”之后,组与组之间有了浸润性了。经理不叫经理,而叫leader,显得和气多了,近似于我国的“领导”二字。当然我国更有过互助组和公社,是更和气,更暖人心的。

  我们谈的是这个厂一年一度的员工绩效考评(Performance Annual Review)。美国人已经把它细化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们把一个绩效考核流程分成80个步骤之多,牵扯无数的时间限期、表格文件、部门和人丁,复杂得像钟表的传动机制。人类的脑力是谁也把握不了这全过程的,于是会上我们特邀来电脑专家,一个上唇留浓髭的胖大无比的40多岁白人,瓮声瓮气,一仰脖子可以吞下一加仑啤酒的。

  卖袄啦的意图是设计一个电子备忘录软件(Automatic Reminder),通过计算机系统在预定的各个时间限上,自动地提醒所有相关人员履行80步考评中的相关任务,并且提供不同人员以不同的表格、文件和指导。

  她一言蔽之是要弄出一个自动考评流水线来。人世间真实的流水线是日复一日、重复不变的,而卖袄啦的流水线,随着考评的进展,流在线上的东西也在变,所以这就有难度。这个电子备忘录的软件还要易于修改,以适应考评手法的变化。总之,非有大愚大勇之人,是做不来这样的软件事业的。

  以我一个中国人的观念,她实在是无事生非、自讨麻烦。刀耕火种多省心踏实,看得见摸得着,搞机械化一定会电死人,至少给脱粒机切断手指头。

  但她说:“如果我们总是手工处理,我们的管理水平五年以后就会落伍。”

  黑人经理拊掌赞叹她的改革主张,说正合我意,好像刘备在“隆中对”里赞诸葛亮一样。

  唯一麻烦的是那个吞一加仑啤酒的计算机工程师。他皱着眉头唱反调,从技术角度找难题儿,想赖掉这个活儿。他脑袋后面有反骨。

  我庆幸自己幸好没有从事计算机,否则诸葛亮命令修一万里栈道,明天又心血来潮穿一千个隧洞,蜀道艰险,这些搞计算机支持的,不活活累死也得发愁愁死。还是搞管理好,羽毛大扇一挥,我只管借东风就行了,实际砍杀,让魏延去冲吧。

  孟子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被人治死。

  当然,搞管理也会有难过的日子。假如公司领导从刘备换成阿斗了,或是新招来了凤雏先生庞士元,这些都够让诸葛亮紧张的了,闹不好,奉旨回老家养病去,也是难免的。而“劳力”的张飞就不用怕这个,只要确保他胯下的乌骓马,心爱的蛇矛枪,两样宝贝的版本能够不断升级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