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洋台,
悖题教授夫人家的后院,总面积有两点五英亩,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草坪和野树,另一个部分也是草坪和野树。
从我住的后窗直望过去,可以看见草坪的一角。因为是私家草坪,所以浅浅小小,被野树的影子勾勒着,像一块潭水。昨晚黄昏时候,我居然看见一只未成年的野兔,灰灰的,胖胖的,不大不小,正老老实实地卧在后院草坪上吃草哩。短草掩住了它,只露出脊背和兔头,它的两只大耳朵,像淑女的辫子,羞答答地披在脊背上,因为离得远,看不分明,大约就是如此。总之,老老实实,远看是静的,像瓜地里的一只瓜。
我只觉得它可爱。我小的时候,也是养过小兔的,但都是割草来喂它吃,而这样的小野兔伏在偌大的草丛里,吃自己的周身的草,却是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草,它怎么吃得完喔——简直就像掉在粥锅里了,多么幸福的野兔子啊。而这偌大的饭桌,它一个怎么消用得完呢?大约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停了头,不动着,望着风里的草发傻,像一个腐儒,坐在一大堆古代典籍里面,一点办法也没有。它发了一会儿傻,大约是被飞过的鸟影惊吓了吧,就见它突然直立起兔身,两个前爪悬了空,交叉抱在胸前,像个沉思的教授似的支棱起V字形的耳朵,左右机警地看。我也帮忙左右乱看,但草坪上风和日丽,一点危险的迹象都没有啊,草很浅,也藏不住蛇啊。但这只杞兔自扰的家伙,终于不肯平心静气下来,鹘立了一会儿,就丢了饭桌,惶惶地逃进野树的灌林里去了——一跳一跳地像个蛤蟆,而且露出白尾巴尖儿。
我想它一定是从草坪周遭的树丛偷偷溜来的。
树丛的再外面是院子的栅栏和防鹿电网,有时栅栏被鹿硬闯出个破洞,野兔就从洞里取路进来了。
今天适逢周末,我上午在屋里踱步毕,想到昨天后院里的野兔那么憨态可掬地把身子缩成一个胖团吃草的样子,就心猿意马起来,便走到后窗里去看它有没有再来。
然而树林萧萧,草坪寂寥,偌大的——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后院林草里——却找不见它。
记得清代那个好装糊涂的郑板桥的欺世盗名的家信里,叫家人们腊月过节时暖上一锅粥,用以招待来访的穷亲戚们,要穷亲戚们“缩颈而啜之”。穷亲戚们受他的粥惠,因而喝粥的姿势也要受他规定,实在使我因此厌恶起郑板桥来,觉得他是伪善。
但“缩颈而啜之”总使我想起昨日的小野兔子,我希望于我住在这里的两月时光里,时常可以看见它来我们的后院缩颈而啜之,而且我是民主的,它如果非要尥着蹶子啜,我也不会干涉的。
可它一直不再出现,我担心它成为自然界里别的动物们的美味,被老鹰缩颈而啜之了。然而世上可担心的事情于我已经实在不少,管不了它了。
我回到自己的客厅里,干了一点正经事,几刻钟之后,因为闲不住,就又到后窗来探看。草坪上只有几只白蝴蝶扑闪着在做跌跌撞撞的飞行,像喝醉了酒或者喝水呛着了似的,或者像被风吹横的几片碎纸,旋即掠过草坪,进到林子里不见了,所谓“纷纷飞过短墙去”也。
而近处草地上,正有六七只玄色的鸟儿,比麻雀更细瘦一点,它们互相隔了半尺远,拉成一条战线,顺着草皮一齐往左走——找虫儿吃。那阵势,就像端着三八大盖儿的鬼子兵和伪军,拉成一条线,梳着草,搜捕藏在草窠里的八路军伤员。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跋涉在草芽中的鸟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其中有一只玄色的脊背泛了油绿的光的鸟儿,表面上也在和大家齐步走,但实际上并不专心觅虫儿,而是将眼睛瞥了身边一只老实巴交的无辜的鸟儿,将嘴喙也扭向这只鸟,步步不舍地,像足球场上人跟人的盯守。
这只醉鸟之意不在虫的家伙,一定是只公的,邻近被盯梢的,一定是母的。母鸟被它看得直发毛,就停下来不捉虫了。它则立刻假装捉虫。我看见它脚下却偷偷地贴过去,就像公子哥儿在水果店里假装挑水果,装模作样捏捏这个梨,翻翻那个枣,膀子却往那边挑柿子的小姐挤,一不小心还踩了她的脚或是撞翻了她手里的大柿子。
这只公鸟一边挤,一边还“关关”地叫。母鸟不堪其辱,就疾走着逃,它就“关关”地赶着追,这样一闹,鸟阵就乱了。旁边的鸟儿们,也无心捉虫,扑棱一下子蹿到它身上来相扑,许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于是水果店里就打闹起来了,几只鸟扎成一团,鸟翅子扑腾腾地乱扇,就地打滚,叽叽喳喳,斗叫得挺凶。它们一直搏斗着,倾轧着,渐渐移出了我的窗框,看不见了,只听见复杂的鸟叫的信息。
终于也不知那个公鸟的禽兽行为得逞了没有,或者是哪一只公鸟的禽兽行为终于得了逞。
我觉得还是野兔好,既不像鸟儿这么冲动,也不学猫儿夜里叫春,野兔最斯文,蹿在草间,像“理整国故”。正想着,又一只野鸭直挺挺地蹿飞过来了,跳到了后院几只鸟食盒子上——这是悖题夫人设置的喂鸟器,专门向过路的飞鸟布施用的。但小鸟嘴儿挑剔,宁可到草地上捉虫吃,也不睬她的喂鸟器,只有野鸭老鸹之类,因为肚子大,不好填饱,才光顾她的喂鸟器。
喂鸟器是一根一人多高的戳在地上的杆子,上面挑着食盒,就像一颗示众的人头,挑在竹竿上。野鸭坐在杆子顶,吃盒里的食。它的黑脖颈像少女所穿的黑色长筒袜,颈子中间,又有一环绿围巾,油亮油绿的。吃饱了,它还不肯走,就肥肥地卧在细长的杆子上晒太阳,一边消化,一边长杆正投下斜斜的影子。长杆的顶上是野鸭的屁股,太阳晒着野鸭的屁股上那一捧白色的皓羽。而它的头却是黑黑的壳儿,像顶着一只钢盔。它在杆上静卧远眺,就像一个德国鬼子在木杆子挑起的塔架上叼着烟卷瞭望敌情。
随后一对大雁伉俪又来了——想不到这样一块小草坪也能入大雁的法眼,但毕竟庙小供不起这样的大神,两只大雁从这头吃到那头,只用了两分钟,然后它俩又沿着边子,坦克似的轧了一遍。不过,其中有一只总是高傲地仰着长颈,并不吃草,而独脉脉含情地看着旁边这一只吃。就像逛商场,男的陪着女的,女的没完没了可劲儿地挑试衣服,男的只是鼓着嘴,耐心或不耐心地静立在身旁。
大雁似乎吃得差不多了,就呼哨一声,冲空而起,这一对神雕侠侣旋即消没于长林的后边了。
想不到这样一块只塞住半窗的小草坪,不大工夫里面竟往来了这多不同性情的灵物。这便如我国中原大地的舞台上,川息上演过帝王将相五千年的历史,没有高潮,也没有结尾。然而戏也好,历史也好,总会把人看腻了的,我在后窗久伫立累了,也就失了兴致,重新转回房间,去继续做我自己的正经事了。
1999.3.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