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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和悖题教授夫妇(1)


  孙五洋:

  那时我在山上住了一阵了,就在一个早饭后,搬家到悖题教授(Professor Beatty)的家里去。

  我和悖题教授相识,还是在学期初的新生的orientation(介绍会)上。

  通常在美国,学校为了使新生适应下来,开学初期会有新生训练(orientation),广泛介绍各个单位,说明学生权利义务,安排参观校园,到行政大楼看看各种机构,到图书馆看看各种索书法门。

  悖题教授正是这项活动的主持。我们住在学校的一所专门酒店,听他介绍学分成绩、学位要求,以及主修、选课的规定,安排任课教授简短说明课程内容。悖题教授讲:“学生既然是付钱者,就应像消费者一样,享受一定品质的服务。”他曾经是我们的系主任,在我们这个专业圈子里,全国范围看,是知名的。许多协会和大企业他都介入很深,是个活动家。

  我在新生训练期间拿到好些资料,甚至看了一场电影,又分组讨论,学生之间熟了,系里的典故颇掌握了。这时,悖题教授的夫人,南希·悖题,五十左右年龄,修颀高挑的身材,均匀的银灰卷发,也赶到酒店来凑热闹了,听她先生对我们的演讲绍介。课下去吃饭的时候,悖题夫人就喜欢和大家开开玩笑,说些趣事和趣话,我大约也说了些什么,竟和悖题夫人格外的斯熟起来。大约我说她讲话非常“witty”吧。这也许是个不常用的词,只在GRE考试的时候才会用,但用来形容她说话的机智有趣风格,是颇恰当的。她就呵呵大笑着,因为我表扬了她而格外高兴了。总之,我们就斯熟起来。

  后来我又上了悖题教授的课,他的课也是妙趣横生的,比如他把罗宾汉的侠盗们比作一家民营公司,而查理王子的军队,则是国有企业,研究它们互相选择的战略的不同,相应的人事策略也不同,这是很有创意的。并且因为他胖,肚子庞大,就把西装去掉,着白色衬衫,站累了,就坐在桌子面上,双腿耷拉着,一荡一荡地,跟大家说话。姿势像是逃学的孩子坐在堤沿上钓鱼。

  有一次,下课的时候悖题教授就问我:“你的生活或学习有什么困难吗?”

  我就答曰:“在美国,人与人泾渭分明,互不介入,而我想了解美国家庭的生活,却没有机会。”

  过了几日,悖题夫人就打电话来,邀请我到她家里去住上两三个月,让我有机会了解“美国家庭的生活”。

  我觉得很错愕,因为据说美国人是讲求隐私生活的。家里的电话号码一般都秘不示人,下了班,各回各家,工作上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有时候,亲戚朋友来访,主人招待完,宁可花钱安排他去住宾馆,也不留宿的。

  我回答悖题夫人道:“在我们中国,互相说话经常是假客气的,比如,有空我请你吃饭啊,那其实是并不真要请他吃饭的。所以,我就不晓得你们美国人,当邀请别人的时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我是说,你会不会一时高兴,就许诺了?我们中国明朝的时候有个世故的老家伙,叫陈眉公,他写书说,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意思是,一时高兴许诺别人,往往过后会失信于人。”

  悖题夫人说,不是的,她们本来就曾经邀请国际学生来租住过,而且她们觉得我很cute(有趣可爱),更欢迎我呢。

  于是我便高高兴兴地做准备,在这样一个冬深时节的上午,就移家前往了。

  写到“移家”两字,就想起“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了。

  而“同乡”两字,在这异国的青草和空旷天宇之下,是何其难得啊。在没有同乡的地方,异族的老妇人,就是同乡了。

  我坐上了出租车——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积蓄,所以更无须计划节省——就在甘爽柔媚、最是适合背单词的冬日清晨里,坐出租顺着悖题夫人给我的行路指导,向普林斯顿开过去了,后面带着我的住用行李。

  冬天,像一个明亮晶莹的杯子,罩在行路者的额头。

  我对那陌生而闻名遐迩的城市名字——普林斯顿,像对山川,对冬天,对一整个明亮晶莹的杯子里的清晨,怀了多年憧憬。

  悖题夫人的两层楼舍,是在普林斯顿的郊外七拐八拐的微山浓林里。

  这大房子是独立的一座楼,外面围栏围成的院子很大,有草坪、后院、车库,并两辆汽车,院子左右与邻居相隔以树丛和秋日渐干的细草。楼是上下两层,合计十几个大房间——虽然只有两人住。

  教授虽然肚子大,力气却不弱,他硬要搬我的行李箱,我则拎着盆子之类的东西,被引到了单独预备给我的Suite里。这是一种一卧室一客厅一卫生间的套居,都归我用了。前门可以直通楼外的晒台,独自出口。后门可以经过走廊穿过大厨房(那里可以看电视)、经过餐厅,进入一层他们的主客厅和书房。

  从主客厅上至二楼,是教授夫妇的各种房间,到处饰以繁复的织毯、画框、瓷器和古旧的玩意儿,有的地方甚至堆积得阻碍人路。悖题夫人说,她这辈子恐怕永远也没力气收拾清这里的东西了。

  我们闲聊了几句。我便说付钱的事,悖题夫人说,不要我付钱了,我说,那也好,那我就帮着干些跑腿儿的活就好了。于是她就笑着答应了。不过,这却对我是很不宜的,因为我觉得干活比付钱对我更是难办的事情。我便问要干什么活,她说,周一三五的早晨,我要把家里的垃圾袋子,给搬到院子和路交接的地方,以供垃圾车把它们装走。她说,从前她的女婿,也是住在我这个Suite里,也负责这一职务。但是他——他的名字和我一样,也是叫Andrew,有两次却忘了做这事业了,于是她就气得把他的行李和箱子全都抛到马路上去了。她笑呵呵地对我说着这些旧掌故。

  我便宣布我不会像他那样的,我最喜欢扔垃圾了。她便继续笑,然而实际上,我在住在这里的统统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几乎只帮着她扔过两三次垃圾而已。因为我每天起得不算早,来不及管乃至看见什么垃圾袋,就得开车直奔学校或者公司去了。她笑哈哈地说了一次,我就赶紧道歉地倒了一次,但是随后又不管了。我是一个很不善于发现垃圾和为别人倒垃圾的人啊。

  她还嘱咐我要在每次使用完水池的洗手盆的时候,用布把它擦干。因为这个铜的质地的盆,不擦干水珠的话,就会起了污渍样的水斑。我也一并答应了,但是差不多也没有认真兑现。我觉得洗脸的水盆是为了方便的,我洗罢脸,连脸都没有时间好好擦干,遑论有时间擦盆子啊。后来才知道,大约这铜的盆子,不利于细菌的附着生长,方才明白他们何以选择这样不好侍候的铜盆子。但是有的时候,我回来发现盆子已经擦得一干二净,好像古代的铜镜一样光可鉴人。一问她方才明白,原来是定期来的清洁工替我做的。于是我便更加不留意于擦盆子了。

  总之,倒垃圾和擦盆子两样事业,对我都没有太大进步。

  教授帮我运完行李,进了我的屋子,要我休息一下,下午他的计划是拜访敬老院,希望我也同去。

  美国人民中的穷者,到了老境,如果没有便宜的地方住,就把自己的房子卖了,住到敬老院去,热衷于社区服务的人,比如悖题教授,每周都要花时间去帮助这些无家可归的老人。

  我问:“你出一些钱好了,不一定非要身体力行的啊。”

  悖题夫人说:“不是这样的,Andrew,给人帮助,更多是要精神和感情上的交流。教授先生不一定出钱,他好几次去缺人手的社区里边做泥瓦匠,刷房子,帮敬老院换地毯和家具,轮班接送老人上教堂,出力比出钱更难得啊。”

  我点头表示钦佩。

  后来有一次悖题夫人说:“不知道你们中国的女孩,倘若很漂亮,会怎么样?”

  我恨恨地说:“会找大款。”

  “其实,一个女生很漂亮,这是上帝给她的礼物。她没有权利据为私有,只用它为私己谋好处。事实上,上帝慷慨地给了她美丽这个礼物,她应该用来慷慨地帮助别人,譬如帮助社区里那些年老潦倒的人,照顾和关心他们。我认识的好些漂亮女生,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并不傲气和自矜。”悖题夫人说。

  我点点头,唔唔地应了几声,又叹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拜访敬老院,其实那是一幢小洋楼,十几个人在其中“颐享天年”。

  和我们一起共度了两个小时时光的,是一个手不停抖颤的白人老头和一个棕黄皮肤的墨西哥人。聊天时,老“墨西哥”气势十足,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神色之间透出对生活相当的自信。我想,敢跟我们的悖题大教授谈说时气势汹汹,想来这老“墨西哥”也曾是人生有成之辈吧。结果不然,这老“墨西哥”从来没有过像样的工作,最多是看看门当当保安,现在全靠政府补助过活,每月几百元钱。我感慨地想,恐怕克林顿总统来了,这老“墨西哥”也不会腿软。

  大约在美国,即使一般下层人,一般工人阶级,也有自己相对独立的思想和自信完整的人格,对自己的人生和职业也充满敬意和成就感。他们在为你做事的时候——比如帮你装管子、接电话,神色上礼貌周到,又不卑不亢地,你会感到他的自信和完整。并不像我们国内的“民工”那样,“痴痴”地在街上走路时的样子。于是,美国的富人和官僚,似乎就没有我国大款那么多的傲气和派头,富人买菜看戏也要讲个先来后到。

  美国因此就不笑话你穷,便是穷人,也傲视王侯的。下级也不必对上级点头哈腰,美国连有些跑上家门来捡破烂的人腰板都挺得直直的。

  悖题教授给两个老人读了好一会儿报纸,又教他们一些避免神经衰弱的法门,然后悄悄地告辞了。

  我们坐车回去,看到冬天的街路上清亮亮的,有家可归的人们的房子,像彩色的小方块,作为世界的糖放在马路边。

  爱因斯坦先生的小楼,据说也就在附近,可以找得到。爱因斯坦先生,大约也用上帝给他的“礼物”,回报了他同类的human fellow们吧。

  但我不准备拜访爱因斯坦的旧居,因为我觉得在这样的下午里回去睡上一觉,更有利于我世界观的提升。

  于是我问教授:“他们何以把自己弄得这么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