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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百年功名觅不得


  孙兄:

  今天盛逢兄弟我不才的生日,四月十二,是个饱含偶数的日子,而偶数是吉利的。在我们伟大的古代,偶数和阳刚是一并的,犹如奇数和阴柔是一事的。“李广难封缘数奇”,李广同志一直不能封侯,就是因为他命相里有好多奇数,不吉利。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就是说在阳刚的单数的日期里面,读正经的可以博取功名的经书;在阴柔的偶数日期里,读“小说家言”的不正经的史料以娱情。

  翻开历史上的我生日这天,四月十二,发生过的有名的大事是蒋介石背叛革命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蒋先生在南京路上架起机关枪,大肆射杀共产党人。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其时牺牲掉的某一个我党先烈,于几十年后转世投胎来的——我可能自视太高了。那么,算我前世至少是个20年代的热血青年吧,撇下祖传下来的乡下几百亩稻田,抛了打小议定的小脚媳妇,放着纨绔哥儿的日子不享,而是义无反顾地跑到城里来跟着人家闹革命:印传单,喊讲演,打倒土豪,打倒劣绅,白天走上街头,到士兵和工人们中间去,晚上点了油灯,学习苏联传过来的书……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不料,在我的革命生涯刚刚有了点眉目,还远不到高君宇那样的名气,这时,就被蒋该死架起机关枪堵在南京路上,把我扫死了。这也是“长使英雄泪满襟”的事啊——就像一个小文学青年,还没闹出半本书,就江郎才尽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已经是我过的第27个生日了。“三字经”上讲苏东坡的爹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那么,我也还可以说:人的一生,真实的,是从27岁才开始。

  由于生若浮萍,所以生日一向就没有当真过,大张旗鼓更说不上。直到此时的月影斜升,并不曾收到任何生日的贺卡、贺电或贺仪。大约大家知道我要发愤,就不想打扰了吧。所以我就收敛在住处里,完成静寂无比的一天,然而心里很愉快,像一位欠债不还的人躲在晋朝的桃源。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常把愉快误作成偷快,用来形容今日的生日,实在恰当了。

  躲到了月近中天,就想起,假如时光倒推一百年整,来想想,该是怎样一个别致的形式呢。或者,试想,假如我们生在一百年前,1899年的4月12日,我正满27岁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也许,在我生日这天的大清早,我正在离开河北老家而进京赶考的路上,穿着蓝布罩衫,裹着秀才头巾,骑了一匹大青骡子,马蹄得儿得儿的。因为我家比较有钱,我就在路过廊坊的时候,雇到了一个小书童,跟在骡子屁股后面,一路上答应我招呼。因为四月的北方春风格外得意,于是我的马蹄就轻,笑容溢上眉梢,信口作出歪诗和酸诗,只是苦了后边的廊坊书童。他跑得满脸大汗,兼之官道上刮起的灰土,脸上就和了泥,像是花脸的周仓。半天跑下来,我的好诗作了一筐,而他却只有一迭声地叫唤“相公——相公,我们早些投店歇息吧,我早累稀巴啦。”

  我是最民主不过的了,说投店就投店。店伙计哈着腰过来,接过去刷洗骡子,我把鞭子随手往脑后一扔,朗声道:“东风偏与潇郎便,明朝登临天子殿”。这时候,就听东厢一檩客房里有人拊掌叫好,我收笑一看,见房里走出这人来,也是相公打扮,举人模样,中人身材,细眼、燕颌、微有短髭,互通乡曲,方才知道,正是从陇西甘肃,一路策了蹇驴,长途跋涉两月有奇的赶考举子——孙五洋您老兄台了。我们就在天子脚下、京都辅阙幸会了。

  施礼毕,互相拿出各自的八股文,较量赏析、拊掌击叹,由是更加惺惺相惜。添逢不才生日,于是我出酒资,叫店家置办一席,邀孙兄台移案同酌,抵掌谈诗。酒酣,你又吟了行路偶得的句子,诸如“少时万里觅封侯,宝帘低垂驸马楼;老骥踟躇华鬓秋,相见莫问旧貂裘”。这旧貂裘,是化自“当年万里觅封侯……尘暗旧貂裘”啊。我以铁如意击泥巴唾壶,仿佛大将军王敦,赞道:“不料陇西僻远,少沾中原风化,竟也有兄台这般的诗才啊……”

  孙相公得意,摇头晃脑,更加晕醉了。我的廊坊童子见我高兴,就乘机再撺掇我花钱:“相公,相公,今儿高兴、高兴、真呀真高兴。我替相公进城召她几个妓乐来助兴吧?要是别的州县也就罢了,通州这里芍药楼上有个‘移影三娘’,却是不同的,也会作诗的。”我一听,就生气了。

  我虽然对他很民主,但还是要集中的,为了省钱,于是呵斥道:“住口,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闹。对你好一点,你就要召妓!”书童就骨朵了嘴,不言语了。我对孙兄台说:“我们还是自己喝酒吧,不要召乐妓。子曰:发乎情,止乎礼,不能越了先人定的礼教啊。”孙兄台说:“贤弟讲得对,我们还是这样饮酒联诗就好了,发乎情,止乎四项基本原则吧。”

  于是我的一百年前的生日就是这么过的,既喝了酒,又坚持了国家的政策。

  次日二人连辔而行,乘骡和驴进京会考。先在琉璃厂买来折叠桌子,扛在肩上进了考场。主考的论理应该是皇上咸丰老爷,但咸丰老爷忙于在后宫和狐狸精慈禧嬉乐,久不登朝了,所以派个满人大官监考。这官丰腮阔口,大眼珠贼亮,两道唇须使他像条鲇鱼。应试举人们在文学殿的青砖地上按点阵散开,像是气功师组场一样。我和众位高贤们没椅子坐,(皇上小气,给我们预备的写字桌很小,只够坐在屁股下面当马扎。)所以,就把自己扛来的折叠桌打开,陈以笔墨纸砚,然后挽袖探爪,鼓动翰墨,在折叠桌上做起道德文章来。文章做了好几篇,坚持到下午,昨夜的困劲儿就上来了,于是哈欠连天,嗓子也渴,“强欲写八股,无人送酒来”,背熟的经似乎又不熟了。于是摸出从琉璃厂买来的袖珍缩印本,照着上边经文注疏和前辈各届状元的卷子抄。这要是在本朝初年,殿试偷抄,捉住至少是要屁股打板子的,功名更别指望了。但是到了咱们咸丰末年,朝纲废弛,举人们一概都是明着抄的。主考官眼睛贼大,却没有珠子,只是视若不见,如同庙里的菩萨。以前进文学殿,辫子都要打开,看看有没有字条夹带,现在没人管,随便夹带随便抄。

  我是不愿意抄的,但人家都抄,你不抄,人家就要超过你,我这十年雪窗不白费了?

  日暮。两手弄得墨黑,腮帮子上也有,出了紫禁城,把折叠桌从肩膀卸下来,交给候在那儿的廊坊书童背着。他还装天真:“相公相公,相公金榜题名了吧,小的给您道喜了,小的给您老背着桌子,少不了把些赏钱来吧。”说毕递上酒葫芦。我喝了一口闷酒,怪而问道:“你偷喝了多少?我跟你说过,偷喝可以,但不要再兑水进去,你看——太淡了。”

  书童说:“相公,我喝的是喜酒啊。相公今儿就要中了,还不摆桌酒席跟孙老爷再喝一宿,小的也好——嘻嘻嘻,多得俩赏钱。孙老爷也没少提携小的,昨儿还赏小的了哩。”

  我由于从文学殿里透视出官府的破败,料想自己的大志抱负,满腹歪才,在当今的乱世里是不得施展了,不禁烦恼起来,就拿书童撒气道:“好好背桌子吧你,你个大嘴巴,这两天话倒格外多,倒跟你孙老爷的叫驴似的。”他就又骨朵了嘴。

  不半月,皇榜出下,进士共有八十三名,咱俩都在其中。但状元名单还要等皇上钦定。原指望皇上要照着先祖的样,把咱们叫进去见见面,出个对联考考咱们,比试比试,决出个甲等乙等来。譬如上联他老人家出个“孙行者”,咱就对他个“胡适之”——当然胡适之当时还没有出生,没准状元就到手了。不料他老人家懒得很,只用朱笔在进士八十三人名单里随机地圈了几个,这几个就成了状元、探花及状元、探花以外的甲等十名进士了。咱俩的名字想来都抄在名单第二页上,皇上懒,根本就没翻到第二页,全在第一页上圈的——想来圈的还都是离胳膊最近的几个名儿。不管咋样,功名是有了,毕竟是八十三进士之一了,虽然不是甲等。

  咱俩在京城又游玩盘桓几天,几大胡同也转了,楼也上了,然后各自回家报喜去了。

  你因为路远,我就把自己的大青骡子和你的叫驴对换,你感激之至地说:“苟富贵,无相忘。”至于我那书童,连索带骗,也着实弄去了不少钱。跟了我一场,学问没有增加,大字不识一个,唯独晓得了“钱”字,不如改叫钱童。

  总之这次一百年前的赶考,虽胜而不武,啥都不正规,中榜了也不见得有啥好处,跟宋朝、明朝的进士没法比啦。

  中了榜之后的我们却感觉很失落,因为接下来的,就是聚在翰林院闲待着,替皇上抄抄书,日里画画虫儿、鸟儿,收入一点儿清淡的官俸银子。还不如回家当地主的收入多,也没有丫头、婆子侍奉着。料想我那书童,好好地在社会上当个体户,混得好,日进斗金,比我要崇高啊。当年他在我的骡子后面望尘莫及,现在是我望他莫及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其实我们这翰林头衔来得也容易,不过就是一连几次考试连抄再编通过了事嘛。虽然十年雪窗,其实有什么才干啊,有啥好埋怨的呢?在翰林院里,好像机关办公室,喝茶看报那几样事儿,月俸少也是自然的啊。所有的希望就是等着哪里的官位有了空缺,我们好“补”进去。然而时运不佳,人多“缺”少,有些“缺”了,也都被社会上的财主们捐去了,说白了,是买去了。僧多“缺”少,比我早几拨的进士还都候着,我就更得候了。

  这样候补了十几年,还是没候着。一直“补”不着而正“候”得来劲的时候,宣统爷突然向袁世凯和孙文明宣布逊位了,“大清朝完蛋了”,于是全白搭了——皇帝都被炒鱿鱼了,我们翰林们能不下岗吗。

  一百年之后,1999年的春暮,吾人改读了洋八股,终于进到美国这里来“候”着了,然而论起好处,实在仍然是啥好处也没有,日子过得跟翰林院一样平淡,家也回不去,那就更淡了,如西楚霸王说的:“富贵而不能还乡,如衣锦夜行。”何况,连富贵也谈不上。

  所以,今天我在这里过了一个偷乐的、寂静的、没人理的、平淡的生日,实在也是适合其历史背景的啊。古代寂寞的翰林们,不如干脆召个把声妓来热闹热闹,冲冲乏淡的日子吧。但是别动用朝廷的公款银子召声妓,否则御史们最多事儿了,一定要来弹劾的。不过,被弹回老家去,何尝又是一件坏事呢?

  1999.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