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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阴阳界(3)


  自“安民”以后,许多外出逃难的农民陆续回到了村里。之所以急着回家,除了在外缺衣少食外,还因为他们担心自家东西被“发国难财的”给偷走。虽然人人皆想避开刀兵之祸,但终归还是有些大胆发财的人,他们跑到逃尽了人家或刚被日军血洗了的村庄里去捡东西,权当是自己的“战利品”。北伐之时,当地居民已经深受“南兵打北兵”之苦,所幸时间并不算长。如今沦入日人之手,经年累月,又有国民县政府的便衣要求他们“忠于前朝”,生活在阴阳界的人们难免觉得自己的生活进退两难。通常情况是,鬼子白天到乡下打掳,作恶无数。到了晚上,便轮到国民县政府的便衣队出动。他们来到村里悬赏——捉到一个活的日本兵或者汉奸赏一千块,提个头去是500。对于走单的鬼子,他们自不会轻易放过。如果真遇上两党火并,但凡只要日方吃了大亏,一个村子的百姓恐怕都要遭殃了。布水寺大屠杀就是一例。同样糟糕的是,每个地方都难免有几位心怀恶意的“消息灵通人士”,使得一些可怜的庄稼人因为一点小事情,不是得罪了阴家站,就是得罪了阳家站。用当地一位老人的话说是,“最后杀来杀去,杀的都是些老百姓”。

  也正是因为过去有太多刻骨铭心、九死一生的磨难,从北伐到抗日,从内战到饥荒乃至“文革”,虽然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仍有诸多不公平、无正义的事情让他们愤愤不平,但对于现在相对平静的生活,老人们在不经意间总还是会流露出对这个时代的感恩与知足。这让许多不满现状的知识分子深感疑惑,然而只要他们真正了解了上述这些历史,也就不难理解何以有此民情。总体而言,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任务。年轻一代为未来着想,自是诚恳希望能拥有一个“让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的国家。而老人们朝过去看,认为一生的进步已经基本完成。

  回想那个刺刀闪闪的年代,除了生命之虞,人们同样担心不能安心生产与生活。“安民”之后,农人再次回到田地,却不得不抱怨这地没法种,因为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抓丁拉夫了。对于阴阳界的人来说,一方面他们必须尽中国国民之责,盖房修路、运物送粮,为勉力维持的国民县政府出力,为抗日添柴。而且,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如果有去国统区的挑担任务,只能在近天黑时去,半夜回。因为若被鬼子发现,认定“和中国军队有勾结”,没准性命难保。除此之外,为防日军来犯,还要轮流放烽火哨。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受日人役使。直到1945年无条件投降,从湖南退下来的日本兵仍在当地拉夫,挑运粮食、马刀和枪支到湖北、安徽一带去。有一位背不动了,竟被日本人一马刀砍下了脑袋。此前,更是出尽劳力,时时担惊受怕。早在维持会建立之初,拿了“良民证”的当地农民便被组织去为日本人做事。由于国民县政府的游击队不时搞破坏,除了修路盖楼,日本人还抓了一些良民去守路护桥,许多人因此有去无还。

  最主要的任务是守护南浔铁路,按日军的要求,他们在铁路沿线扎了许多茅棚。每个茅棚三人一组,并且要烧一堆大火直到天亮。如果日本人过来查哨,没人应声,没有口令,或者铁路被破坏了,又该有人遭殃了。轻者被没收良民证,没有良民证,连马路都不敢去,日本兵说你是中国军队;重者整个哨棚里的人都可能被活活打死,或直接装进麻袋扔进铁桥下的修河喂鱼。

  由于时有棚哨因为路桥被破坏而受连累,当年站过岗的老人对便衣队的看法因此一分为二:“便衣队呢,你说好还是坏?说好呢,是破坏日本佬的交通,但炸桥后他们就溜走了,坏就坏到老百姓头上来。”所以,在当时如果知道国民党的游击队来炸铁路,哨棚里的人就请求他们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炸,以免自己惹祸上身。这些话在有些人看来多少有些“政治不正确”,却也是这些乡民的真情实感。人终究有自私自利或自我保护的本性,否则人不能自存。

  令人不齿的是,由于日本兵没那么多,在一些急需人手的地方,有些当地人还被要求穿上日本人的军装站岗。大概是知道了冒充皇军的威风,有人竟然狐假虎威,只当自己也是“太阳旗下的蛋”,开始横行霸道起来。有个小混混,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日本军装,招摇撞骗,更不忘把它当作强奸专用制服,祸害本地女子。说来也巧,有一次,一位被他抱住的妇女很快将他认出,并且直呼其名:“某人哪,你要强奸我啊,我生都生得你出。”吓得这个混混落荒而逃。可怜这个流氓强奸未成,临走还扯了女人脖子上的银项圈。

  最大的祸害仍是入侵者。现在他们虽然不像原先那样大队人马下乡,但三五成群到阴阳界打掳却是常有之事。其所作所为,无非还是烧杀、奸淫、掳掠。且不说平时的零星杀人,一些报复性或者妄想型的大屠杀也并不鲜见。焚烧民房更是司空见惯。有户人家,烧完盖,盖完烧,一年之内被鬼子烧了三次。后来大家有了些经验,只要发现鬼子可能进村,便赶紧挑来几桶水,随时准备灭火。有的村民还因此“冒犯之举”被杀了头。至于女人,更是日本兽兵糟蹋之对象。一位徐姓老人不忘旧年的屈辱,说鬼子奸完女人后,还要让他“像畜生一样”舔净女人的下体,以供他们继续寻欢作乐。

  日本兵尤爱群欢,因此奸杀不少良家妇女。有时还要求农民团坐欣赏,或者参与强奸和乱伦。“一把好长好长的刺刀就指在你身上,你要是不干的话,马上就杀掉你。”所以,一旦有被同村男人强奸的悲剧发生,女人的丈夫也只能自我宽慰,“怪不得人家啊,他也是被逼的。”有的女人受不了被当众侮辱,就寻死去了;有的母亲,不忍心女儿被太多日本兵祸害,于是主动宽衣解带,以求分担。

  灯红酒绿

  从整体上说,即便日军依旧恶行累累,但对于沦陷区百姓而言,“安民”后的秩序终究好过大军过境之年。究其原因,至少有以下几种:

  其一,杀人放火是手段而非目的,既然日军侵华是为了占有中国,就不会让自己成为生活在孤岛上的统治者,所以会通过“皇民化统治”尽量笼络或者奴役人心。一方面,日军会假意讨好沦陷区居民,暴行较之先前势必有所收敛;另一方面,日军也在积极推进“新政”,培育“新民”,收买合作者,通过“以华制华”瓦解中国人的斗志,并借此宣示“改朝换代”大局已定。

  其二,地方自卫意识明显提高。大批日军过境之后,国民县政府在国统区与阴阳界重建了保甲制度,村民也主动轮流放“烽火哨”。一旦发现日军有何动静,立即通报。害怕村庄被包围的村民畏而远之,通常会藏进山间窝棚住上数日。即便来不及外逃或者心存侥幸,男人们也会将村里的女人藏在棺材或者事先挖好的土洞里。这样做也有双重风险:一是如果日本兵因为找不着女人发泄而发疯,村中“留守男人”难免遭殃;二是女人被藏得久了,也可能窒息而亡。

  其三,当地人也在努力适应“改朝换代”这一过程。虽是乱世,从各乡镇的维持分会到县维持总会再到伪县政府,那点扭曲的、弱不禁风的秩序还是在缓慢生长。“中日亲善”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乡下有些胆大又想捞油水的女人,每当日本人来打猪杀鸡,她们就自告奋勇,帮着脱毛、烹饪,待一个个吃点走了,剩下的便全由她们带回家。有些女人得了好处,甚至还会等着日本人来,寻欢作乐也不避让。几年下来,还有人“托日本佬的福”,做起了皇军的情妇。有位姑娘,自从和日本兵住在了一起,家里收入大增,不论鱼肉,“光弄到的粮食放在楼上都压断了两根楼棱”。这些女子通常并不会为害乡里,反而会就着乡情与日本人周旋,时而还会借着手头那点水月镜花、朝不保夕的可怜阔气,接济跑反归来的难民。在此意义上,她们和日伪政权里部分乡情未泯的人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了润滑剂或者缓冲带的作用。

  其四,因为战事稍歇,又在一个地方共同生活,部分日本兵也有人性萌发之时。

  由于日军的封锁,国统区与阴阳界少有盐吃。人们只好用辣椒、霉豆腐当盐,有的用陈墙土的硝熬盐,实在不堪忍受,而黑市里一斤盐要一担谷。一些小孩便会弄些红薯、芋头和日本人换盐吃。当住在“国统区”或阴阳界的农民过河来买盐吃,有时候日本人会在碉堡里往外撒盐条,待大家挤成一团,便朝着农民浇水,而他们在上面笑。有时换完盐,还有被搜回去的。有个人偷了一包盐,被日本人发现了,抓着后被绑在旗杆上,让狗活活咬死了。

  好在伪县长陈允兹在日本人那做事,能帮着弄些盐条子,河南岸的人便时不时地到北岸县城领条子买盐。有个渡口是一个叫岗本太君的把守,表面还算和善,许多人便从这里进城。不幸的是,为了领盐条子,有一次船上坐的人太多,结果把船弄翻了。好在日本兵上前用竹篙搭上岸一些。虽然这次翻船依旧淹死了18人,但这个搭救的细节也表明,虽然侵华日军乃禽兽之师,但有些禽兽终归有着一点人性。

  其五,沦陷区渐起的灯红酒绿消磨了中日双方的斗志。比如慰安所陆续开张,仅在永修吴城便有几家,门口分别挂着“慰安所”和“日华金钱”的牌子。据老人们回忆,“慰安所”里都是些穿和服、讲日语的日本妇女,而“日华金钱”里的慰安妇则穿中国衣服,既能讲中文又能讲日文,多是新加坡等地的华人和朝鲜人。

  唐德刚先生在小说《战争与爱情》中谈到日本妓女举世有名,建妓院也是日本人的拿手好戏。不过,在沦陷区的皇军慰安所里,皇军需要慰安妇时,一切都是免费供应。所以,为了赚点外快,一些日本妓女时常偷偷越界,要与中国男人在床上一起画*****圈。如此一来,也成全了那些有着家仇国恨却无力伸张的中国男人的“床上爱国主义”,让他们当阿Q、开洋荤、出重价,在这些日本女人身上“咪西、咪西”,以向天皇泄愤雪耻,抗日救国一番。如果说入侵中国与强奸妇女是“双重进入”,找日本妓女“行爱国房”,也算是扳回一局了。

  当然,即便是沦陷区,并非所有男人都这般只知“为国捐精”。刺刀之下,乱世之中,每个地方都会有自己的英雄故事。抗战结束后,著名方志学家吴宗慈在其所编《江西通志》中记载了永修“义盗蔡家明”的故事。蔡本是当地有名的武师,弟子数百,平时只是在周边盗马偷牛、坐地分赃。按说如此“鸡鸣狗盗之辈”,又是长辈,最名副其实的称号当是“贼王”,而非“义盗”。

  又毕竟,时势造英雄。虽已年近花甲,当日军打到修河,蔡家明这等乡村领袖岂能袖手旁观!很快,他便响应国军“抗战建国”的号召,带上原班人马,专偷日军营地的马匹与军火,偶尔甚至还打打伏击。据说蔡家明屡屡得手,头次进城便成功捎回步枪、机枪与弹药若干。而最风光是,有一次这伙人竟然赶着日军军马从日营中驮回了小钢炮(六○炮)。直到后来,蔡英雄被日本重兵追得无路可逃,只好纵身跃上一棵大树,随后被敌狼狗发现,为鬼子的枪林弹雨射杀。生命如此凋零,也似落叶归根。

  两年后,江西《民国日报》以赫然大字追忆“义盗”蔡家明抗击日军、以身殉国的旧闻,一时轰动各地。

  不过,在一个无组织的社会里,虽然有人心向背,但像蔡家明这样以身相搏的英雄好汉毕竟凤毛麟角。无论生活在怎样的时代,对于普通人而言,如何安身立命终归是头等大事。强权之下,少数人奋起反击,为灵魂努力征战,多数人隐忍苟安,为肉体尽责繁衍,也算是人类社会中的一个常态。

  4. 农民为什么消极抗日?

  年少时爱看《霍元甲》,爱唱片头粤语歌,最拉风者除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便是“开口叫吧,高声叫吧,这里是全国皆兵”。此时,毛泽东像渐渐淡出,而流行于各式文化衫上的霍元甲(黄元申饰)形象渐渐成为代表中国力量的新图腾,让你觉得“分(昏)睡百年”后的中国好不威武!如果谁敢欺负中国,全中国人就像现在的大学生考公务员一样,都一起上了。

  然而,待年岁渐长,对社会与人生有了些自己的理解,发现世界远非那么简单,“全民皆兵”的歌声更是过于浪漫。毕竟,生活于尘世的人们,无论天下承平,还是动荡岁月,各有自己的当务之急。且不说现实中的“霍师傅”在“全民向钱看”的年代了断红尘,从此出家做了和尚,回望历史,直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国也没有真正形成“全民皆兵”的局面。

  至于古希腊的斯巴达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之“全民皆兵”,则另有内涵,在人类历史上也是难得一见。当每个个体迫于军事共产主义而别无选择,只能争做手持利剑、不谈私利的公民;当国家因为唯一目标而被改造或者简化为一辆开足马力的战车,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片土地虽然不若从前那般“分睡百年”,但终将重新回到沉睡的年代。而且是集体沉睡,更大的危险自在其中。

  逃兵役

  回望中日之战,事实上早在率军北伐遭遇“济南惨案”之时,蒋介石便已深知日本将是他一生的敌人。只可惜那时的中国,连年混战,民不聊生,旧潮未去,新潮未立,实在没有本钱和日本人拼,所以蒋介石便采取了“以空间换时间”的策略,希望能够一心搞建设,遇事能忍则忍,“小不忍乱大谋”。此“大谋”就是卧薪尝胆,积聚国力,以备他日再与日人一战。然而,如意算盘终落空,任凭你忍辱负重,日本的刺刀还是齐刷刷伸到了卢沟桥,伸到了夜上海,伸到了武汉城,伸到了我们村。

  和宋朝一样,中华文明的生长又一次被外敌入侵彻底打乱。如齐邦媛在《巨流河》里所谈到:“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为首都的中国充满了希望,到处都在推动新建设。那段时期,近代史上有人称为‘黄金十年’。日本有正式记录提到,军方主张早日发动战争,不能再等了,因为假如现在不打中国,待她国势强盛起来,就不能打了。”

  无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场没有准备好的战争。不只是武器,还包括人。

  “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谈起二十世纪中国的抗日战争,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八年抗战”与“全民抗战”。实际上中国的抗战早在这八年之前便开始了。“全民抗战”同样需要大打问号了。蒋介石曾经说过:“中国持久抗战,其最后胜利之中心,不但不在南京,抑且不在都市,而实寄于全国之乡村与广大强固之民心。”但是,国民政府正面抗战所能动员的,更多是青年学生,至于农民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以我在当地寻得的资料,并翻检其他地方当年的历史,更多农民选择了不抵抗,至少是没有积极抵抗。而这方面,逃避兵役便是最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