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刚降临，皓月当空，银光倾洒，仿佛给冀州城披上了一层薄纱，静谧而安详，而此时的冀州城才开始沸腾起来。
正值上元佳节，各家各户门前、屋檐下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红艳艳的连成一片，如同红龙曼舞，九曲连环。就连深居内院的女子也结伴而出，携灯游赏，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月灯相映。
苏白蔹无法忘记那一次见到她时的惊艳，那时的她只是穿着一件半新的红夹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点点梅花，嶙峋而傲骨，站在象征着吉祥如意的荷花灯下，全神贯注的在一盏八角花灯上勾勒着线条，嘴角轻轻上扬，一点梨涡若隐若现，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那种专注的神情，让苏白蔹感到嫉妒，心中就像是一片羽毛在轻轻挠动一样，虽然无关紧要，却痒的难受。
那纤长的手指上不小心沾染上一点墨迹，而她并不在意，只是将画完的花灯递给旁边的人，一双眼睛弯弯亮亮，银波流转，满是宠溺和喜悦，花灯上流畅的线条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浓淡相宜的笔墨勾勒出一幅嫦娥奔月图，而那嫦娥的容颜远远不及她刹那的笑颜。
恰在此时，一声嗖响，空中炸开了朵朵烟花，斑斓的色彩在夜空中一闪而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照亮了整个夜空，甚至将银月的光辉也压了下去。
她先是一惊，继而嘴角上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抬头看着空中炸响的烟花，幽黑的发丝随风而动，飘逸如仙。
惊喜的人群开始流动，迅速遮住了苏白蔹的视线，这种尚未得到便失去的感觉深深的刺痛了苏白蔹的心，苏白蔹慌忙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寻她的踪迹，却已然不见，心中的失落渐起，那盏荷花灯依旧挂在那里，却喜庆不在。
“表哥。”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欣喜中带着半分撒娇的味道，暂时冲散了苏白蔹心中的那抹失落。
苏白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银白色的小人儿冲进自己的怀里，带着几分女子的香味儿，宠溺的捏了捏女子的鼻子，半是责骂的说：“哈，原来是岫芸啊，怎么就你一个人？这些婆子们也都太散漫了吧！”
岫芸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身量纤长，双环髻的发饰，眼睛滴溜溜的乱转，穿着银色裘衣，宽大的领子遮住了半张脸，越发显得可爱，献宝似的把手中的花灯举起来，兴冲冲的说：“看吧，表哥，是不是很漂亮？”
这是一盏八角花灯，提手上雕刻着精细的纹路，尾部的地方还缀着一条桃红色的穗子，一荡一荡的，底部有活动的抽板，便于安放蜡烛。而灯身上的彩绘却是一副嫦娥奔月图，只是简单的用笔墨勾勒出纹路，并没有上色，浓淡相宜，呼之欲出。
苏白蔹的呼吸顿住了，方才只是被她所吸引，全然未看清旁边人的模样。
岫芸尚未发现苏白蔹的异样，兴高采烈的冲身后的人挥了挥手，说：“很漂亮吧，这可是白芷姐姐画给我的。”一双眼睛灵动而透澈，熠熠生辉。
白芷。苏白蔹在心中暗念了一遍，心中如同空了一个大洞，浑身的力气都似乎被抽干净了，有些僵硬的冲岫芸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她，只是穿着一件半新的红夹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点点梅花，嶙峋而傲骨，几缕乌黑的发丝垂在耳边，随意而诱惑。
“大哥。”苏白芷微微福身，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虽然也在笑，但是那双眼睛却是疏离、冷淡，与在荷花灯下那抹笑意不同，冷漠的让人无法接近，明明就在眼前，感觉却越来越远。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岫芸很是担忧的看着苏白蔹，随手将花灯丢给一旁的侍女，伸出纤纤细手放在苏白蔹的手中。
感受到手心中的温度，苏白蔹渐渐回神，再看苏白芷时已然恢复平时的温文尔雅，似乎刚才那种痴迷不曾出现过，轻轻一笑，说：“多年未见，四妹可好？”
苏白芷淡淡的点头，幽黑的眸子如沉静的水面，波澜不惊，说：“多谢大哥关心，白芷很好！”
此时绚丽的烟花已经接近尾声，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一闪即逝，沸腾的夜空也安静下来，银月又从云层中慢慢的走出来，柔和的光芒如同轻纱一般。
意兴阑珊的游人三三两两的走着，无不赞叹烟花的美丽和绚烂，璀璨的笑容如同春风来袭，熏熏欲醉，而三人就在那里站着，说不出的尴尬。
虽冠以苏姓，但苏白芷宁可不要这个姓氏。
苏府富比天下，却人丁单薄，几位公子、小姐都是人中龙凤，美名远扬。至于苏白芷却是众人眼中的禁忌，既不的苏府人的待见，也不得自由，被安置在蕉菽院中，身边仅有一个丫头，与苏白蔹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苏兄，这两位姑娘是……？”正当三人尴尬的不已的时候，从一旁走来一位富家公子，一身藏青色锦华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宽面腰带，左侧挂着一个精致的精囊，垂着暗黄色的流苏，贵气十足。
待一走近，便看清了男子的模样，剑眉上扬，气概尽显，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感情，优美的唇形微微上翘，似乎随时都在微笑一般，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
苏白蔹微咳两声，连忙将方才惊艳的心思藏了起来，拉过岫芸，说：“这位是周侍郎的千金周岫芸，也是我的表妹，这一位是我四妹苏白芷。”在介绍苏白芷的时候相当隐晦，只是一句带过。
“哦。”富家公子不知何意，将尾音拖得很长，邪魅的笑着说：“原来苏兄是有美人相伴，故而久久未到啊。”
男子的一席话让周岫芸红了脸，是因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亲事已定，低垂着头，却依旧可以看到羞红的耳朵。
苏白蔹自然也看到了男子的坏笑，故作无视，说：“这位是礼部侍郎齐豫冉齐大人。”还特意对周岫芸说：“他与你父亲是同僚。”
齐豫冉似乎也看出了几人之间那种微妙，只是轻轻的耸肩，人虽然站在这里，却含笑的看着不远处喧闹的人群中最出挑的女子，眉眼与齐豫冉有几分相似，眉梢眼角藏秀气，毫不掩饰的宠溺让人嫉妒。
“她是我的妹妹，齐豫欣。”齐豫冉似乎察觉到了苏白芷寻味的目光，含笑的解释，温温雅雅的笑着，却不是为苏白芷。
妹妹这个词一度让苏白芷很伤心，很小的时候就很羡慕别人倍受哥哥、姐姐的疼爱，却不想别人对自己只有厌恶，久而久之，苏白芷就渐渐淡了这种心思，乍然看到齐豫冉的温柔，心中那种心思又活泛起来，逐渐沸腾。
前面的赏灯、游灯都不过是前奏而已，上元佳节真正的重点是寻缘灯会，历年来不知使多少有情人共结秦晋之好，也是这种奇特的风俗吸引了不少外来人的目光。
做仙子装扮的花灯娘子巧笑倩兮的把各色各样的花灯送到众人的手中，有鲤鱼灯、燕子灯、兔子灯、猫灯、荷花灯……样式精致夺目，色彩艳丽，每种灯样只有两个，倘若取到一样的灯便表示两人有缘，至于以后的事情就要看众人的造化了。
齐豫冉看着花灯娘子递来的鲤鱼灯，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挑眉冲着花灯娘子笑了笑，邪气十足，说：“小娘子选得是什么样的灯，送一个给在下便好。”
花灯娘子先是一愣，继而莞尔一笑，双颊染上半点红晕，施施然离去，临走前顺手将鲤鱼灯递到苏白芷的手中，还不忘抛了个媚眼给齐豫冉。
“就知道你这个花心大萝卜又在招惹那些可怜的女人了。”齐豫欣拎着两个精致的花灯回来，正好看到那花灯娘子向齐豫冉抛媚眼，风情流转，忍不住大声责骂。
呃。苏白芷忍着笑，看着柳眉倒竖的齐豫欣，一身淡黄色的长锦厚衣，配着雪羽肩，添一分则艳减一分则淡，体态纤长，柳腰细眉，张狂的性子愣是破坏这份淡雅的气质，却增添了几分霸气。
齐豫冉摸了摸鼻子，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全不把齐豫欣的话放在心上。
齐豫欣气咻咻的把手中的花灯塞到齐豫冉的手中，眼睛瞪的大大的，回过头看着苏白芷，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冷笑着说：“我还当是什么绝色美人儿，不过是个乡野村姑，你的眼光越来越差了。”很明显最后一句是说给齐豫冉听的。
嗯？苏白芷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身边，发现周岫芸和苏白蔹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自己拿着鲤鱼灯站在这里，穿着半新的红夹袄，素颜朝天，跟来来往往的美人儿们相比，确实难以上台面。
“别误会，这是苏家四小姐，是白蔹的妹妹。”齐豫冉连忙解释，不知道是不想破坏自己在妹妹心中的形象，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眼光差了。
“苏家四小姐？”齐豫欣很是狐疑的看了看苏白芷，半新的红夹袄，袖口有几处脱线的地方，龙眉大眼，天额饱满，没有做任何妆饰，借着灯光，甚至可以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仔细一看还是很耐看的，但是……，齐豫欣嗤笑着说：“我虽没见过真人，却也听闻苏家有两位小姐芳名远播，一位是人称才女的二小姐苏白芨，现在是楼家的少夫人，另一位则是三小姐苏白术，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苏家还有一位四小姐呢？”
“豫欣，不可胡说。”齐豫冉口中是在训斥，却不见得有几分真恼，想必这也是齐豫冉心中的疑问吧，转而对苏白芷，说：“四小姐，得罪了。”可半点愧疚的意思都没有。
然而面对着齐家兄妹的疑惑，苏白芷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好，虽然冠以苏姓，却既不得苏家的承认，也不得自由，这其中的尴尬可不是一言两句就能说的清的。
故而当苏白芷打定主意不解释的时候，拎着花灯的人已经开始寻找自己的有缘人，人来人往，花灯会的气氛有一次推向顶峰。
“啊，为什么是个男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拎着猴子灯气恼的指着齐豫冉，一脸丧气的样子，愤愤的把手中的灯丢掉，扭头便走了。
于是乎，齐豫冉呆滞，齐豫欣和苏白芷两人忍笑。
“哈哈……”然而正好回来的苏白蔹却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让齐豫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煞是好看，气恼的瞪了苏白蔹一眼，把手中剩下的一盏灯塞到苏白蔹的手中，然后一拳狠狠的打在了苏白蔹的肚子上，让苏白蔹好一阵没能直起腰来。
俗话说：见色忘友。周岫芸就是典型的代表，见到苏白蔹之后早将苏白芷抛在脑后，心疼的看着苏白蔹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连忙丢掉手中的灯为苏白蔹揉肚子，让旁边看的人脸红耳赤。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的苏白蔹指着齐豫冉，无力的说：“算你狠。”
齐豫冉得意的一甩头发，吸引了美女无数，邪魅的一笑，说：“你才知道。”暂且不说齐豫冉文弱书生的模样，却是练家子出生，手上的劲道可不是说着玩的，苏白蔹只是一小会儿便无事了，心中便明白齐豫冉已经手下留情了。
虽然齐豫欣知道自家哥哥风流在外，却从不曾见过与人亲热的场景，猛一看到周岫芸为苏白蔹揉肚子的情形，脸上便开始冒蒸汽，绯红绯红的。
齐豫冉爱妹心切，担心的问：“是不是生病了？脸怎么这么红？”
齐豫欣连忙用手扇风，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问：“苏大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四妹妹？”问的时候还得意的看了苏白芷一眼，似乎再说：看我揭穿你这个骗子。
苏白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直起身，拍了拍周岫芸的小手，示意自己已经不疼了，解释的说：“呃，白芷是我小姑姑的女儿，小姑姑死后，便过继到我家了。”
“哦，这样啊。”齐豫欣有些丧气的回答，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哎呀，我的灯。”周岫芸很是失落的惊呼，方才在给苏白蔹揉肚子的时候便随手把灯丢在了地上，方才去捡的时候却被同行的一男一女踩到了，精致的花灯顿时破败不堪，骨架也被踩烂了，让周岫芸伤心不已。
踩到灯的男子是一个文弱书生，衣着很朴旧，只是一般书院中的衣服，脸色偏白，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看着泫然欲泣的周岫芸，惶恐不已，身后的女子也如受惊的小兔，躲在书生的背后。
书生似乎想在女孩面前留个好印象，强撑着胆子，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但是腿却忍不住的颤抖着。
“没关系，岫芸，这盏灯给你怎么样？”苏白芷把自己手中的灯递到周岫芸的面前，为书生解了围。
或许是苏白芷自己总是在遭人轻视，所以很气恼三人看好戏的样子，只是一盏灯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有一人劝阻，反而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周岫芸虽然很不乐意就这样算了，却碍于苏白芷的面子，接了灯，很不高兴的说：“算了，你们走吧。”嘟着小嘴儿站在苏白蔹的身边。
“多管闲事。”齐豫欣气哼哼的说。
正在气恼的周岫芸突然看到苏白蔹手中的灯，顿时喜笑颜开，高高的把手中的灯举起来，一双眼睛弯弯亮亮，说：“表哥，你看，我们的灯一样的哟。”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快。
苏白蔹并不相信这种所谓的缘分，但是看着周岫芸高兴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哇，快看。”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抬头，空中的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几盏孔明灯飘飘悠悠的越飞越远，在漆黑的夜空中忽闪忽闪。
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空中时，苏白蔹却痴痴的看着苏白芷半仰的脸庞。
缘分天注定。两盏鲤鱼灯，一盏是花灯娘子给齐豫冉未果，转而递给苏白芷的，苏白芷最终又给了周岫芸，另一盏则是齐豫欣选回来塞到齐豫冉手中的，而后气急败坏的齐豫冉又塞给苏白蔹的，其中几回周折正如她们日后的纠缠。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花灯会逐渐接近尾声。
青石板路上，周岫芸和苏白蔹走在最前面，说说笑笑，郎情妾意，让深夜也变得不是那么寒冷。齐豫冉很无奈的背着昏昏欲睡的齐豫欣慢慢的往回走，凉风习习，哈出的热气慢慢轻舞，在分别的路口处，齐豫冉意味深长的说：“四小姐，在来冀州之前，我师傅便算到我会遇到你，他老人家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万事切莫回头。”
“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话让苏白芷觉得疑惑。
而齐豫冉只是颠了一下，让齐豫欣不要掉下去，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师傅他老人家既然让我带话给你，那就一定有他的深意，你自己去领会吧。告辞。”说完便轻轻快快的往回走，留下苏白芷一人在路口停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