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焱朝十七年,这场雨下得凶猛磅礴的,一连持续了大半个月,把一切凡尘间的喧闹与繁杂,冲刷得干干净净。河渠沟道淤泥堵塞,农地庄稼遭到破坏,是个不景气的时节。即便是帝都,也不例外。
帝都,此时已是三更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皮衣上,发出“嗒嗒搭”的脆响。徐冷夜同身边几位一样,皆身着黑色皮衣,头顶竹制蓑帽,在雨中疾速地走着,行道上的积水被踩出一道道水花。
他面无表情,僵硬的面庞仿佛被刀子雕刻过般,泛着丝丝阴寒之气,一看便不是善徒。
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年来,他手上沾的人命不计其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那腰间闪着银光的铁制令牌,便是最好的证明。
大焱铁衣卫,这个国都内最神秘的一支力量,亦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正在执行着他们的公事。有人说,大焱铁衣卫是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因为他们人数极少,但个个身手可怖,来去如风,每每行动,都必有血光之灾。因此纵然铁衣卫在外露面极少,也依然令许多官僚大臣暗自心惊,不敢私营造事,也许一个不慎,便会人头落地。
这是大焱朝的开端,却也是最黑暗的一段岁月。
十七年前,前朝朝堂风起云涌,当时的圣上还是兵部总统领,却心存野心,勇猛果断,看准时机以雷霆手腕剿灭了一切障碍,一举造反,顺势推翻了大煜朝,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一段新的历史上。当今圣上,号称焱太祖,随后改革鼎新,新立了一系列制度法案,而铁衣卫的建立,便是就在那时。
说起铁衣卫,那自然是和别的军方势力不同,因为它是圣上的直属部队,而它的非同寻常之处,便在于它不是一支由凡俗武夫组成的势力,而是由一群修士组成。
修士,在凡人面前遥不可及,宛如神灵一般的存在。强大的修士能飞天遁地,举手投足山石碎裂,凡人的力量在其面前像是低微渺小的蝼蚁,不堪一击,即便是最弱的修士,也能轻易的击败三五个强壮的武夫。修士和凡人之间,便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徐冷夜,更是这群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他十一岁时刚逢大焱建立,便入伍了铁衣卫,随后迅速升官加勋,名声鹊起,如今适才二十八岁,便已经是铁衣卫中的一位队长,修为高深,身手不凡,称之为铁衣卫第一高手也不为过。
几人快速地在雨巷中穿梭着,身形迅捷,不时跃上屋顶,飞檐走壁,在清冷细雨中,听不到一丝声响。
这便是铁衣卫的可怕之处,即便是在烈日当空的大白天,若不细心观察,也难以发觉这群人的行踪,更何况是在夜幕罩下的雨中。
待到行至此巷道的尽头时,一座偌大的府邸出现在眼帘。府邸前方有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威风凛凛,其朱漆大门上方的匾牌,赫然写着“宣王府”三个大字。
宣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十七年前,在那场腥风血雨的大战中,助圣上一举夺了皇位,不可谓功勋卓著,但不知为何,这向来恭恭敬敬的宣王,却引起了铁衣卫的注意。
徐冷夜一挥手势,众人瞬间停下,接着潜伏在府邸不远处的几棵树旁,伺机而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彼此间都并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寂,唯有细雨滴落的声音。雨簌簌而下,打在徐冷夜的皮质雨衣上,滑过他刚毅的面庞,令他微微吐出一口热气,眼神闪烁起来。
这样的在雨中潜藏着的画面,已经在这些年里无数次的回放,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今天心中竟生出一丝隐隐的紊乱,令他困惑,自从成为修士以来,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徐冷夜心中一动,不禁伸进自己的衣中,掏出来了一个玲珑小巧的东西。那是一块玉佩,约莫一个大拇指一般大小,其型简单呈圆形,其色呈红,还是艳丽的火红色,倒是少见,虽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远,却光泽剔透,手感温热滑腻,其玉正中心有一粒芝麻大的黑点,像是其玉龙眼,又仿佛一只妖异的眼睛,令人不自觉地想多看几眼。
他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追忆和少有的温情,因为这是他生来就佩戴身上的东西,可谓承载一生。
徐冷夜的身世无法追溯,在他的记忆里,他是没有父母的,若是没有遇到师傅,怕是早已死于襁褓之中了。师傅捡到他的时候,便是如今日般的雨夜,一个哭泣的婴儿,出现在他的庭院。师傅本也是孜然一身,无妻无子,便收养了徐冷夜。师傅姓徐,又是在雨夜之中捡到,就为其取名为徐冷夜。而据师傅所诉,这块玉佩在他捡到自己时便已佩戴在身上。或许有一天,便可以用这块玉佩与父母相认。不过直到今天,他的父母依然也没出现过。
在徐冷夜的记忆里,师傅是天下最强的修士,无论是如今的大焱,还是前朝大煜,都没有一人可堪师傅的对手,而自己如今灵身境中期的修为,便是师傅赐予的。师傅给予他最大的恩惠,一是对他的抚育和教导,二是《玄天诀》这一不世功法。天下的修行功法星罗棋布,种类繁多数不胜数,但真正的上等功法却极为珍稀少见,往往一部上等功法的出现在外界都会引发一场规模不小的争夺,而《玄天诀》正是上等功法中的上等,可以说是无数修士眼中的无价至宝。只不过徐冷夜资质平庸,修炼二十余载,也不过堪堪探索了这一功法其中的一小部分,修为也不过灵身境中期罢了,或许在大焱这个国都里难逢对手,但正所谓天外有天,大焱也只不过是南洲域的沧海一粟。
但就在十七年前,师傅突然离开了,离开了这片他生活了许多岁月的土地,离开了他一手抚育培养的少年,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临走悄无声息的,唯有一张轻薄的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不要寻我!
十七年前,正逢焱太祖举兵逆反,成就霸业之际。十七年前,他才十一岁。
后来,他便加入了大焱铁衣卫,开始了自己的官途生涯,铁衣卫之中不乏高手,他在其中不断磨炼自己,每日每夜都与刀剑作伴,无数次的执刀生死,锻炼了他的心性,身手。却也使他变得冷酷。直到如今,他还在不断地变强,为的是终有一日,定要找到师傅,偿还恩情。
徐冷夜双目渐渐迷离,沉浸在自己的心想之中,纵使现在身处清冷的大雨之下。
“嘎吱——”突然,一道细微却尖锐的声音使他浑身一个激灵,徐冷夜凝目望去,只见宣王府邸的朱漆大门,霍然大开,一个身着灰袍的人从中走出,他身形较瘦,黑夜之中看不清其面容。只见其谨慎地朝左右环顾了一下,便朝一个方向而去。
“跟上!”徐冷夜低喝一声,随即众人便快速朝那人追了上去。
灰袍人一路穿过街巷,左拐右拐,行动迅速。若是此时有路过的百姓在一旁,就会发现这人虽是很平常地走着,速度却奇快。看似踏出一步,却等同与凡人踏出三四步,以徐冷夜的见识,一眼便认出,此人必定是个高手。
这引证了今日接到的朝廷密函,有一个疑似古乌国的修道高手进入了帝都,与宣王有所接触,需铁衣卫暗中探查此事。
这件事可不算小,古乌国和大焱国本就相邻,彼此间常年持对峙局势,绝不算得上友好,而宣王又是在大焱权势滔天的人物,两者联系在了一起,自然是惊动了圣上。
徐冷夜和几位铁衣卫一起紧跟着灰衣人,但他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那灰袍人穿过街巷,从正道而走,轻松地越过了城门,一路行至城外的郊野,这里地处空旷,一片竹林在大雨中伫立,发出“沙沙”之声。
“出来吧。”灰袍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语气甚是平淡。
但他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依旧是无边的雨声。仿佛刚才这一声,像是石进大海,瞬间没了踪迹。
“嘿嘿嘿嘿……堂堂大焱铁衣卫,竟都这么畏手畏脚呢?更何况,还是号称铁衣卫第一人的……徐冷夜?真是大失所望啊。”
说完这句,他的背后霍然一阵破风声,几道人影几乎瞬间出现在那,徐冷夜面色阴沉,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喝道:“相比之下,阁下似乎更畏手畏脚,不是吗?”
那灰袍人没有答话,缓缓转过身来,正视前方,这下徐冷夜终于看清了此人的面容,以及……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心中下意识地一紧,惶惶之感更甚,这令徐冷夜不由喝道:“你这贼子!已经掉进我们的手里了,是束手就擒地跟着我们回去,还是成为这里的一具尸体,自己选!”
但徐冷夜的话语非但没有让灰袍人流露一丝慌乱,反而古怪一笑,笑声中满是讥诮,“哈哈哈!我说徐冷夜阁下,你身为灵身境高手,连谁掉进了谁的手里,都还没搞清楚?”
“嘶拉——”一声裂帛声传来,徐冷夜凌空一跃,下一刻已然出现在了数米之外。他半蹲着身,手捂住自己的腰间,那里此时竟流着汩汩的鲜血,颇为凄惨。
“李虎,为什么?”徐冷夜缓缓抬起了头,他的面庞又愕然到惊怒,再变换为阴沉,森冷得像是寒潭一般,眸子里的怒火仿佛都要喷涌而出。
就在刚才那一瞬,他的内心猛然一跳,身体下意识地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创不轻。
只见那几名铁衣卫走到了灰袍人的身边,李虎手握短剑,剑上还沾染着徐冷夜的血液。他淡淡道:“徐队,对不住了,这些年我一直被你压制,只要你死,我便是铁衣第一。放心,你死之后,我一定会让铁衣卫更上一层。”
徐冷夜神情不变,心底微微一痛,看着一个个并肩多年的战友背叛自己,这种感觉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哈哈!徐冷夜,快把玄天诀交出来,还可以给你一条全尸!”灰袍人这一声肆意的大笑,令徐冷夜瞳孔一缩,原来如此……所有的一切,答案全都浮现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针对他,针对他的一个圈套,而目的,便是——《玄天诀》!
“做梦!我死……也不会。”徐冷夜双目发红,一咬牙,他纵使是死,也只能是战死!拖着几个尸首一起死!
但刚握住腰间佩刀想发力,一阵迷乱的感觉冲上脑海,头晕目眩的,像被人用棒槌击中了后脑勺,双目也渐渐模糊起来。
“千……幻毒!”徐冷夜低喘道,刚才那一刀,其上竟还藏有此等幻毒!他躲得了一刀致命,却躲不了慢性毒药。千幻毒,一种多药材调制的剧毒,即便是灵身境强者,也难以抵抗。
“可恶……”
脑海渐渐迷失,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轻,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几张猖狂的笑容,一步步走向自己。
“师傅……对不起……”
这是他最后的低喃,那一瞬,他想起了师傅。
身体逐渐倒下,意识也开始消散。
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内衣之中的某块玉佩,突然散发一道奇诡妖异的红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