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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人来到时穆成林还健在,老大不高兴,半个月不朝穆庄子夫妇扫一眼,显见得客是不能留了。却又让两个娇生惯养的年轻人到哪里去呢?沈蔷走在大街上,就是一朵天庭掉下来的玫瑰花儿在人丛里扶摇,一股子艺术气不识红尘恶浪的穷书生如何护得她?不晓得会招来啥子样杀身之祸!穆程氏正难得心口疼,房门开处笑吟吟进来了苏家玉坊内管家周嫂。俯耳低告了自家女主人的意思,实在没法子可想的话,两个外来人可以去住到苏宅,怎么说苏家跟穆家是亲戚嘛。穆程氏心里豁地一亮,却又不安起来,那给苏家添的叨扰就大了!仨旬俩月没啥,日久天长总不是个法儿,毕竟自己跟吉娜轧妯娌,这自古本就是个难为。再者说,还是过不到家老爷这一关的哟。周嫂抿嘴一笑,这一层云格大姐已想到了,不是当白吃客,玉壤的商坊里前不久走了个守货柜的伙计,一时正寻不到适合人,就庞少爷先去顶个替,也是给苏家解个急。还有,苏老爷想要一扇雕花屏风,庞少爷闲暇里给描一树老梅,让木工影到隔片上头。

  庞文军和沈蔷于是在苏家玉坊安顿下。吉娜把自己当年的闺房收拾出来,给小夫妻做巢,甜蜜日月就在漂泊中展开了。两个远处繁华城市来的青年让这块古老土地上人们见识了从没见过的人间恩爱。庞文军一树老梅染成,名扬了出去,远近人家都提米揣银前来求画,苏家玉坊简直变了画坊。沈蔷细长的帆布提包里装来把琵琶,有一天庞文军作画时她拿出坐在一旁袅袅细细弹,引得满大街孩子都围到玉坊大门外,嘁嘁喳喳雀闹不休。随后就有富裕人家牵着女娃儿的手来拜师沈蔷学弹琵琶,这样就又有了一份收入,到儿子宗宝出世,手里有些积攒了。终究两人是给苏家做工身份,土地革命中没被写进镇压批斗对象簿册,只是画笔琵琶等物抄了去。

  这天早饭过后,唤天权来到跟前,告诉说今天过晌就动身回关雎县城,让他别再出去乱跑,就在家里帮外婆收拾东西,自己去玉壤接摇光回来,知会沈姨娘夫妻就搬过这边来。穆天权有些吃惊,大眼睛忽闪忽闪,瞪着母亲,不是说过了这阵抄家风才走吗?自从去过朵嘛呢寺,母亲就不再叫自己忘儿,总是唤天权了,这是少年心里一个奇异。却是喜欢的,不唯爱这两个字的响亮,觉得这么样就把自己一下叫成了男子汉,出言行事都须有个担当了。吉娜叹息一声:别问那么多,记着妈妈的话就是了。怎么样跟孩子说这是范组长的意思呢?自那天在稻田里相遇后,天权心里对范新生横起一份莫名抵触,这做母亲的看得出来,却也只能是苦笑,多余啊!懂得范组长让自己尽快离开七个星的苦心,眼下罗队长盛势,他对他的工作也不得过多干涉,毕竟确实也是建设和发展需要的,形势须往前走。她是个地主出身,处在理应灭亡位置,他担心哪天一眼顾不到重演了穆非子的悲剧,自己不可能一步不离地守在玉壤啊!吉娜有工商业主这个身份,回到关雎城去相对要稳当得多。

  穆庄子支上只剩了个女娃儿穆摇光,长穆天权一岁。摇光爱沈蔷姨娘的一手琵琶,前几年得了空儿就跑去跟着学,天龙学堂但凡放假,就挎个小包袱缠着母亲送自己去住到苏家玉坊,没黑没白地习练。便是在沈蔷那儿学琵琶,得以躲过土改伊始的灭门之灾。大难过后,像是一场秋风吹光了树叶,家亲全不见了,偌大座院子只她一绰人影儿幽灵样晃荡,想爹念娘,夜夜噩梦,独自呆坐院坝里,忽然就大放悲声。苏如仕和齐云格就去求告了范新生,把她接来自己家里。没多久老两口被乡武装队员们圈回七个星村老宅,摇光不肯跟着走,留在了沈蔷身边。

  母亲前脚出门,穆天权后脚也走了。外婆说没啥可收拾的,里装外拣不过就是松松个包袱,用不到他。他是出门去跟伙伴儿道别,一晃回七个星已大半年,很是跟几个小朋友有了交情,这要走了,不能不去逐个说一声儿。

  穆家往村里走,先过骆家门口,远远地见有个小人影儿在骆家门楼底下扒着门缝儿往里瞅,知道准定是骆开阳,好几次看见过她这样子了。穆天权蹑手蹑脚过来,也踮脚从骆开阳头上顺门缝儿往里瞅,里面空光光的,石阶上芜了荒草,连只鸟儿都没有。她却是在看啥呢?就问了。唬得女孩儿猛地蹲在地上,小脸儿白得像块鹅卵石。她是看那棵大芙蓉树,树旁边小花园里一丛山茶花间埋着她心爱的水晶铅笔盒,里面卧着只异体鸳鸯蝴蝶,铅笔盒是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哥哥骆开物前年回来度寒假时送给她的,谓圣诞礼物,蝴蝶是去年夏天姐姐骆开华领她去百泉坡采蘑菇时捉的。

  他拉住她手,往旁边绕去。骆家是青砖院墙,一摞摞砌上去,顶上扣着碧琉璃帽子。此刻琉璃一坨坨飞去了,大墙豁子凹陷着。止步在东北角一个大豁口底下。敢翻墙吗?他问她。小姑娘本是不敢,想想那心爱之物,来了胆气,忽闪着眼睫毛,点一点头。两人借站在墙豁子边的大香椿树,翻墙跳进了花园。水晶铅笔盒很快出了土,木板麻布隔层裹着,完好无损,里边一只黑白杂色的蝴蝶栩栩如生,像是盒盖一掀就会翩翩飞出来。出来容易些,马号檐下立着木梯子,拖到院墙边,用完了,拿手推倒在花园草丛里。发足跑进前边的竹林。觉得安全了,停下来。气渐渐喘匀,骆开阳瞅着手里铅笔盒发起呆来,这么着把它取回来了,能保得住它吗?穆天权懂了她心思,仰脸想了会儿,还是再埋起来好。往哪儿埋呢?骆开阳愁愁四望,穆天权手指压在嘴唇上,眨巴几下眼睛,有了主意,就去埋在朵嘛呢寺院的神树底下……话没完,骆开阳眼一眯乐了,跳起朝紫草溪跑去。

  过紫草溪必得走这座白石桥,青石板路顺河边踅过来,跟别的道路在桥头汇了齐。上桥,朵嘛呢寺就在眼前了。穆天权忽地想起前次自己偷喝神殿里桐油的情景,不由脸红到脖子根儿,也不知那位魁伟亲慈的法师今天在不在寺院里?他有些羞于相见,就躲开正门,拉骆开阳朝一旁角门绕去,那是小小一扇柴门,临着潺潺奔流的清溪。小门虚掩着,风微微地,摇着门两侧恣肆盛开的野花,几只蝴蝶炫耀地扇着翅膀与矜持的蜜蜂在花枝间追逐,嘤嘤嗡嗡的细声被吹送到溪水里,朝很远的地方流去。

  迎柴门是一带竹林,穿过去,就看见了虬枝云冠的神树。几乎是同时,两个孩子看见神树底下跪着个小小身影,是倪玑。

  倪玑长骆开阳一岁,肩膀上斜着粗短一根发辫,是倪德明的独生女儿。上个月从东方坟园“打浮财”放回家,倪德明就没再去药坊坐堂接诊,端直坐在自家中堂窗前梨花木高脚方桌旁边的雕花椅子上,盯着对面墙上一幅米芾的书法出神。七个星眼见是不能再待了,妻劝他出去躲一躲,死在罗光宗、史军这些二杆子手里不值,前几场侥幸逃过来,后头呢?地主人家越来越没人了,没挡头了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些话都对,可是他走了,丢下老婆孩子咋个办?倪兰氏皱起眉头,能把她个妇道人家咋样呢?再大的风总有停的时候,到那时他再回来,这天龙谷里的人家离不开他这妙手先生哩。

  倪德明就在一个夜静更深里挎着妻子拢扎的包袱离了家门,没有明确目标,就是翻过天龙山往坝里藏区走,眼下只那地方不斗地主批恶霸。一去没了音讯。再找没了这个人,罗队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咋回事,念旧恩,没追究。此后便是倪兰氏顶角儿了,两场批斗下来就趴了炕,也是因为心里记挂着亡命天涯的人,竟就恹恹病了起来,一日日沉下去。倪玑心里忧煎超过了十岁孩子的承受力,咬牙扛着,这天是来百泉坡给妈妈采草药,站在坡上,一眼看见溪流那边的神树,想起以往爸爸出门时,妈妈总要到这神树下来祈祷,就踅下山坡,踩石过水,来跪到了神树下。求的是保佑爸爸在外平安,妈妈早日病愈。念叨着,满心伤悲再装不住,扑簌簌眼泪滚落下来。整个淹在自己的情绪里,有人来到身边也没察觉。

  穆天权和骆开阳对眼一看,猜知了倪玑的意思,也不出声,轻脚轻步走过去。骆开阳把铅笔盒小心放到旁边一块石头上,两人比倪玑肩膀跪下。本意是帮倪玑求祷,却搅动了自己一片伤心,死去的亲人个个浮现眼前,心酸难禁,肩头一耸一耸,啜泣起来。

  倪玑挖药的那面山坡上,又冒出个人影,是赵天石,玉壤寨佃户的儿子,小穆天权半岁。他是来牵牛,这面山坡青草长得格外茂盛,像是乂不尽割不光的,勤快些的孩子都不惜跑路,把牛赶来这儿放。乍见神树下跪着的三个小身影,赵天石没在意,瞭了一眼继续往上攀。晌午饭后要耘田,牛得早些牵回去,在槽间让它倒倒槽。忽地站住了,几个地主崽子在干啥子?不会是求神树帮他们翻身吧?听说有些地方的臭财主不甘心被打倒,变着法儿地想再爬起,搞啥子清算反攻。满腔责任感陡起,一踅身连跳带蹦下坡来,眨眼在神树旁边的竹林里了。轻抬腿慢落脚,屏息敛气往跟前靠,是想听听几个在嘟囔啥子。眼珠儿被石面上一个光闪闪的东西吸住,不由自主转向了它。眨眼这没见过的玩意儿就在他手上了。拿上走就行,等于拿回自己的东西,地主家的一切都是剥削的穷人血汗!却想弄清它是谁的,要是骆开阳呢,得琢磨琢磨,对这个女娃子他总有些狠不起来。

  这么一耽搁,穆天权有了察觉,一个飞身鹞子样扑上来就抢,两个少年就撕掳到了一起。你掐着我,我揪着你,在碎石草窠间碌碡样打起翻滚来。这个耳朵淌了血,那个脸上挂了花,迟迟见不到胜负。却是水晶铅笔盒碎了,一块块嵌在花茎草叶的编织中,幻物儿似的闪烁。里面的蝴蝶标本直落阳光下,忽一股山风旋来,翩跹跹飞去了半空。

  万物一霎儿悄静,几个孩子都定格在自己的姿势上,穆天权仰躺,赵天石侧卧,骆开阳站,倪玑跪。穆天权眼睛里,蓝天、天龙山崔嵬峰峦苍郁林木在远,神树在近,混成背景,衬着这个精灵宛似美丽寓言飞翔在时空中。

  像是一句悠扬的长调,扬到高处去,又舒缓低下来,蝴蝶自在地,落回了地面。就在穆天权触手可及地方,他却不去动,翻身坐起来,目光投过去笑微微瞅骆开阳。她会意,蹑着脚,像是怕吓飞了那蝶儿,小心地上前来,蹲身去捡。是穆天权递给骆开阳的眼神刺激了赵天石,他突然发了狂,一个鲤鱼打挺蹦起,箭步窜到跟前凶巴巴朝蝴蝶踩去,恰巧踩住了骆开阳的手,小姑娘“哇”一声哭了。

  就又开了打,这次穆天权变了个人儿似的,一拳一脚透着狠煞,像是恨不得一口把赵天石给吃了,气势压人,佃户儿子渐渐不顶,落荒而去。

  蝴蝶断了一只翅膀,骆开阳两个手指破皮渗血。倪玑要去寻珍珠草捣汁给骆开阳止血,穆天权一摆手,低头抓把土,嘬嘴吹一吹,捂在骆开阳伤口上:别怕疼。声音不带表情,却似乎有止疼奇效,骆开阳真就不怕了似的,停了抽泣。

  三个孩子一起粘蝴蝶,紫草的茎秆折断了,渗出浅藕色汁,跟野茱萸叶的汁混在一起,能把窗花糊在窗棂上。他们就用这个法儿先复原蝴蝶,又复原了铅笔盒,重新装封好,到神树下,选了个雨水冲不到的旮旯,用树棍、石片,挖了起来,还是要把它埋进土里。

  忽听一阵杂沓喧嚷,赵天石领着一帮曾经佃户孩子卷土重来。这回胜负立见,水晶铅笔盒与蝴蝶被摔碎扯烂抛到眼睛看不到的远处去,穆天权被层层压在身底下,拧耳朵,扯头发,踹腰踢背,最狠的一击发自范新生的侄儿,赵天石寻来一块四棱角石头,递到他手上,叫往穆天权眼睛上砸,替叔叔报仇:你叔左眼睛就是那年他爸给抽瞎的……

  佃户孩子们一拥上来就惊动了寺院,空明法师去坝里讲经了,只几个小沙弥在,急急赶了来,只能双手合十站侧旁一遍遍诵佛号,无法阻止少年们的战争。范新生的侄儿一石块画了句号,穆天权眉骨“咔嚓”一声响,鲜血迸流,孩子们登时吓住了,“哄”地四散去。

  穆天权不接小沙弥递来的草药粉末儿,仍旧抓把土,嘬嘴吹了吹,捂在伤口上,所幸只是眉骨断裂,没伤到眼睛。谢过小师父们,对一旁颤抖抖低泣着的两个女孩儿说:别哭!走!我再给你们捉一只去!扭头上了百泉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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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泉坡慢慢递上去,草树交杂,多的是马桑树灌木,也有刺梅不堪重负地歪斜着身子,伸枝子来拉拽行人裤脚。鸟声啭丽,山花烂绚,繁花密草间蝴蝶雪片似的翩舞,蜜蜂往返飞窜啸声如雷。泉该是不止百眼了,条条或粗或细透亮的银线率性编织着,汪成薄薄一层浅水,似笼着一帘绢,鞋袜沉裹,裤脚湿上去半截,黏耷耷糊在腿上,让人难受。异体鸳鸯蝶儿是难觅了,翻来转去所见蝴蝶都是寻常样子,抢眼些的不过颜色略胜,身个儿稍巧。穆天权眉间伤处渗血不止,衣襟上斑斑点点,染了一片,骆开阳和倪玑看着,越来越觉慌怕,铁口儿不要异体鸳鸯蝴蝶了,立刻就要回家去。看看已是晌午,想到晌后要返去关雎城,东方勿用和苏玉衡还没有道别,穆天权就不再坚持,捉了几只鲜艳硕大的蝴蝶分给两人,又绕到大石堆后面的穴缝儿逮了只眼泪汪汪、瑟瑟打颤的小野兔放到骆开阳手心,算是失却异体鸳鸯蝶的安慰。这才往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