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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哼!罗队长使劲瞪他一眼,冲去门外。肯定得把她给追回来,不然明天咋说?前儿个拘她是大家伙儿都看见了的。眼下局面,地主家的气势绝对不可助长!王五山是跟不上罗队长的,一霎儿被远远丢在后边。索性收了脚步,自己追捕的意义不大了,莫若赶紧去把仓牢里那羊毛毯子收起来,免得一会儿罗队长转来瞧见,摆不清。就扭了头。只罗光宗一个上了往七个星村的青石板路。

  罗队长拿出最高速度。骆开华的背影已经很清晰了。雨在后晌停了,云薄上去,疏散开,晴空上显着月儿了。要是月光再亮一些,罗队长能看清骆开华连衣裙上的花格儿了。她边跑着,时而扭头看一眼。辫子全散开了,扎着的粉头绳不知落到了哪里。罗队长在后边一露影儿她就看见了的,立时更加拼命,却是力气不济了,毕竟两个日夜没合眼了。不由连连回头瞅,这人咋这么快?他长了四条腿吗?天呀,给我力气吧,让我快些,再快些!千万别让他追上我呀!就是死,也决不落在这怪物手里!此念一闪,犹如一声呼唤远远传响,堰塘影影绰绰地现出在前边的郊野。她一点儿没犹疑,迎着那唤声去了。罗光宗见她踅进草荒儿奔了堰塘,知事情不妙,愈发快起来,焦急地大喊:你站住!我只是捉你回去,不打你……姑娘似是听不见,此刻她啥都不能够听见了,只亲亲呼唤在那卧着一塘清水的地方隐约而清晰着。

  终于她触手可及了,他闪电样伸过手去,却只扯住她飘过来的裙角,响起了“嘶啦”一声裙子撕破的动静吗?“扑通”,她跳进水里,不见了。罗光宗看着那荡开的涟漪,和一串串往上冒的水泡,有一瞬愣怔,随即气堵了腔子,瞧瞧这些个地主后人!对抗的态度多么恶劣!这是你自己跳进去的,淹死活该!呼呼喘着,站着盯了会儿,扭身想走。却没动步,她真要淹死在了这儿,必是个扯不清。扭头看去,一条青石板路寂寂的,不见人影,那王五山竟没来!该关禁闭的家伙!不行,得下去把她弄上来,想死容易,不能是这么个对革命不利的死法。他却犹疑,自己水性不行的哟,是拖着条残腿的人呐,这黑灯瞎火的,下去了上不来咋办?又扭身看,仍满眼寂寂。找不到帮衬,只能靠自己了。一咬牙,下水!衣裳裤子脱掉,只穿条裤衩儿,盯着水面打量了几眼,“扑通”,跳了下去。

  水里漆黑一片,只能是个乱摸。忽然右腿抽起筋来,疼得受不住,一个不留神,呛了几口水。咬牙又撑了会儿,不行了,再不上去怕真上不去了呢。总不能为这么个臭余孽把自己命搭上。心里恨着,划水爬上岸来。坐在草间呼呼喘气,抹了身上水珠,抓过衣裳穿起。塘里被弄出的涟漪已消停。看着那黑魆魆水面,忽然惊疑,咋不见有动静?她咋不冒水泡儿了?头发奓起来。虽然指挥着杀过那么多地主了,心里并没有负担,那是阶级与阶级之间展开的斗争,不关个人恩怨。此刻却不一样,这骆家女子真要死了,怕是自己头上要记一笔!重要的,没法跟群众解释这件事,没证人啊!恍然心里一动,或者她藏在水底不敢上来?唔,有可能!这些地主后人都鬼精灵得很!自己就装作走掉的样子,找个树窠藏起来。等她爬上来再捉。这样想着,站起身,一勾一划往青石板路跷去。

  藏进了青石板路对面的一片竹林。要离得远些,让她确信自己走了才得行。他在那暗影里忍着蚊叮虫咬,阴霉潮湿,直熬到月上中天,没等来期待的发生,堰塘一片悄静,四下里织着蛙声虫鸣,却是不见人声人影。肯定已死在水里头!头皮一阵麻似一阵,胸腔虚馁。深更半夜独在荒郊的缘故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怯,竟没有勇气再到塘边去求个证实。用自己特有速度,朝着玉壤寨子,风一样奔起来。快,快离开这瘆人的鬼地方!

  骆开华略识水性,从前她家花园里有座小湖泊,哥哥骆开物常下去游泳,时而把两个妹妹带上。开阳太小,只能光脚丫在浅水处踩着玩耍,开华每每由哥哥教着往深处游。慢慢就练成了本事。她跳进水后本能地要浮上来头露出水面,想到罗光宗就在岸边,忍住了,一纵劲儿更向水底扎去。塘底藻草污泥覆着块大青石,她伸胳膊抱住它,可以省些力气。罗光宗随后下水她是知道的,愈发抱紧石头憋住气,没一点儿动静。他扑腾了一阵子爬回岸上,也知道的,心里高兴。缓了缓劲儿,松开石头,定了定向,往塘对面游。心想等自己到了对岸,他肯定已滚蛋了,就可以爬上去回家。这段距离,若是头探出水面游,是不成问题的。为保险,她硬撑着不往上浮,潜水游。游啊游啊,越来越吃力了,胳膊咋个不听使唤了?两条腿是这样软,似是完全没有了筋骨。她让自己心念专一,像在学校里长跑比赛时候那样,心里只一个念头,往前,往前!就快到岸边了,那可能只是再憋一口气的距离,但是没能做到,她晕眩了。晕眩来得不动声色,毫无察觉,笼罩了她,让她失去了知觉。

  尸身确认,顿时堰塘边一片鸦静。有人发出复杂的咒骂。嘈嘈声起。被中年女人泼辣地喝止:旁处嚼舌头去,别在死人跟前掰扯!人死为尊。活着的不敢不论这个。默了片刻,有人提议捞她的衣裳鞋袜。便都四散开搜寻,很快从塘对面一丛蒲草间拽起了污湿涝涝条裙子,已被树枝剐烂,不能再穿了。有人飞快奔去稻田里抱了捆稻草来,扔到尸体上。细密的雨点泪水般淅沥洒落,四野晦暗,两棵傍岸的大柳树发亮的叶面上不断坠落的雨水也如悲恻泪滴。稍远处,一条大黄狗逡巡在默立的人们身边时而伸长脖子呜呜吠叫。

  骆开阳、倪玑母女、东方勿用母子、葛大笨,匆匆赶来了。骆开阳疯了似的扑到姐姐身上号啕,倪玑嘤嘤,东方勿用浑身打颤,脑子一片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倪兰氏和沈曼玲拈衣袖抹泪水。快去喊她家里人来,早点儿把这儿收拾了吧。有人说。

  哪里还有啥家人呢?“清匪反霸”之后,骆家就剩了这姐妹俩和一个八十多岁的太婆婆,老太婆本就挪蹭都难了,横遭这巨击,一下瘫掉,快要昏死过去。只这哭背了气的骆开阳算个顶事的。围观人众渐渐散着了。没有干部之类前来过问。地主人家凡死的都该死,本来就是他们灭亡的时代。不灭他们就会被他们灭,所谓你死我活。何况这分明是对抗管治,自绝于人民。更有一层,这女娃子前日被罗队长下令关进仓牢是都看见了的。哪个敢跟罗队长摆一二三?现下的玉壤,可说就是他的天下,范组长都没法儿的。

  沈曼玲要去动手,被倪兰氏悄悄拉住,她们的身份咋惹得这个?且是不能久待的,见人已稀落,挽上自家娃儿,欷歔着一同离去了。

  东方勿用不得了安宁,躺在床上,一拢眼睛,就是做了鬼的骆开华,长发乱披,瞪着绿幽幽灯笼样两只眼睛,龇牙咧嘴扑来,吓得他“妈呀”声惊醒。惦记独自丢在塌天大难中的骆开阳,不知她情景怎样?如何能帮帮她?午后停了雨,天显得高上去了些,趁母亲歇晌溜出家门,去找倪玑商量。倪玑参谋下,最后事由赵天石担承了。张罗了两个乡武装队员来,篾席裹了尸体,扛到平顶山后滴翠崖,一荡肩膀扔下去,加入了死亡地主行列。噩梦还是纠缠东方勿用,半个月过去,情形依旧,怕母亲担心,不敢多与言语,想来想去,决定跟苏玉衡说。苏玉衡听罢,转眼珠儿琢磨一会儿,认为骆开华是想让东方勿用去看看她,多半有未了之事。东方勿用觉得有理,约下苏玉衡跟自己同去,又去知会了骆开阳。第二天就行动了。这是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一团团雾气像是凝结在了半空中,阴湿昏暗,十几步外就一片迷离模糊。苏玉衡熟悉道儿,很快来到滴翠崖下。高高崖堑水流下渗,终年不断发着“滴滴答答”的声响。前坑后洞,雾气缭绕,阴风袭人,忽枝桠“咔啦”一响,受惊的蝙蝠“吱吱”叫唤,加重诡异恐怖气氛。不禁毛发倒竖。联想竟日间梦里那些狰面獠牙厉鬼,东方勿用只觉两腿打颤,嘴里发苦,只想转过身去逃之夭夭。

  忽然骆开阳一声惨叫,身子软塌塌朝地上倒去,昏厥了。苏玉衡抢上一步,扶住她。东方勿用经这一激,忘了惧怯。直面了可怕场景,乱石坑靠崖堑的一侧慢坡上,黑森森的绿苔像是衬布托着横七竖八散乱堆簇的白骨……由衣裳碎片确认了骆开华。苏玉衡抱着骆开阳,像猛地遭点了穴,一下不会动了。突然狼嗥般吼道:罗怪!我操你八辈祖宗!震得鸟雀齐惊,叽呱乱叫着飞逃。东方勿用面白如纸,心跳疯狂,晕眩恶心,忍不住蹲地呕吐起来,直呕得口口黄水,肠胆欲出。

  骆开阳醒来后出奇地平静,轻手轻脚地过去,蹲下身,把粘缀着筋肉的骨殖一块块挑出来,连同颅骨头发一起,用破烂了的衣裤包裹好,拎起来默默离去。翻过堑砬子,在春天坪村西北角坡顶几株正开花儿的山芙蓉树下停住脚,三个人在树底下用砬石木棍挖了个齐腰深的土坑,将包裹放进去,填土堆成个坟冢。

  苏玉衡那一吼后再没言声,冷峻着脸,循骆开阳的目光奔前抢后忙活。东方勿用心魄虚茫,眼神飘忽,像个梦游者般随在两人身后。骆开阳没再落一滴泪,跪在坟前,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姐姐,你好生在这儿安睡吧,我一定杀了害你的恶魔,给你报仇!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地,三人下了山。

  东方勿用真的梦游起来。夜里先是抽搐,谵语,突然“呀”一声掀翻被子跳到床下,两眼直直,身子僵僵,大喊着救命呀!救命呀!满屋乱走,直要窜出屋门外去。吓得沈曼玲张嘴瞪眼,不知所措,折腾到天亮,使尽了法儿,总算才让他安静下来。

  6

  庞文军背着小竹篓儿在夜幕掩护下潜入农户菜地。前次偷回的厚皮菜连茎带叶煮了,勉强维持了几日,这又一天多没东西下过肚,人饿得仓惶。已是后半夜,云层被风刮开,一团一团推远,露出的黑魆魆夜空上,几颗大星星苍白地衬着半阕月亮,微风吹芦竹摇动,枯叶“嚓拉拉”飞落,远处时而一两声犬吠有气无力,更衬得夜深如诡。不敢进寨子周边的菜地,远远绕来这山脚处与稻田连垄的地方。

  谁知正投了罗队长罗网。

  那夜罗光宗回家后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直煎熬到窗户纸透亮,才终于蒙眬入睡。却一觉酣实,窗上光色渐渐又暗下去才醒来。猛想起昨夜一切,忽地坐起,顾不上倒口水喝,冲出家门。要先去找王五山,不管那骆家妮子啥收场,得抓这家伙做个人证。能帮自己澄清的唯有他。王五山正心里擂鼓,咋也没想到竟这么样演来一出!头晌史队长来找过了,询问骆开华啥时咋样逃掉。他一点儿不敢隐瞒述了始末。史队长听完,审了几句,搭下眼皮默了默,走了。

  破天荒罗队长一整天不见影儿,简直不打自招。没人敢去家里找。范组长也只能沉默。做过了解的,看骆开华的样子,虽赤身裸体,却不像死前遭过侮辱。再者说死无对证,哪个敢硬下罗队长罪名?还有一层,眼下局势,岂能为了个地主子女去理论乡里重要干部?

  王五山两股战战,兜底儿给罗队长做了汇报。他从早到晚没敢出家门呢,外头事儿全是他妈和妹探来的。从那眼神儿罗光宗明白,正是怕啥来啥,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气得抬手给了王五山一巴掌,怒喝:为啥子你当时不跟上来?混账!失职!给乡武装队丢脸!一时悔恨万分,没把这囊货送到朝鲜战场上去,让他为国捐躯。一把揪住衣领子,大步往外走,得尽快去范组长跟前洗个清白。哪里能洗得来,范组长沉默如铁砣,任凭他高嗓子低喉咙说哑声儿,一腔不搭。

  我跳下水去救她来呢!

  没动静。

  我是腿抽筋了才爬上岸来的。

  没动静。

  我在旁边的竹林里又守了几个钟头呢!我……

  总算范组长开口了,面无表情告诉他,骆开华已抬去山上葬了。就这一声,再没下句,等同逐客令。在说话的人,这已是公私混淆,最大的慈悲。表示此事不追究了,你走吧,该干啥去干啥。却溅起听者一片恨,你这是逮错缝子出心里头恶气啊!知道你对我有成见!终于我这是落到了你手里!今朝算领教了你!再待下去已是无趣,一扭身,出了屋门。

  在街上行不到十步,站住,对耷脑袋跟在身后的王五山说,明儿个起你不用来武装队签到了,把发给你那把大刀缴还史队长,你跟你妈下田侍弄自家庄稼去吧。声音并不恶煞,觉得这个笨蛋不配。就这么着玉壤乡有了第一个被开除公职的人。

  罗光宗犯了失眠症。心里冤得慌,真要干了还行,任你们咋样说去!黑屋子关她两天两夜了,真要有那心思,早干了,能让她给跑了?失眠症的可怕是黑夜助长一切恶,在一片漆黑中清醒的心脑,所有来物尽成威胁魂灵的鞭影。似有邪恶的声音俯来耳边坏笑着低问,是不想等那妞儿心气全磨没了再上手?哪个都晓得,通常情况下,人被隔绝在黑屋子里超过七天,就会让干啥干啥。她个女娃儿,再烈性,也有限的。嘿嘿嘿……使他猛然呆诧,竟不敢扪心自问。自此便有女鬼光顾夜梦,披头散发瞪着两个血窟窿大叫“还我性命”张牙舞爪扑来,骇得他一骨碌翻摔到地上,刹那冷汗浸身。回过神儿来,不禁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堂堂革命战士,怕你个女鬼!朝黑魆魆的墙角连连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