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史两位队长正在数落册人名,得了陆喜伟的信儿,簿子丢桌上,吆着人飞快下了平顶山。出七个星村约二里地追上吉娜一行。你们娘儿俩可走,齐云格和穆摇光不行!罗队长声色俱厉。齐云格虽是吉娜的娘,却不是穆家人,就不能说是啥子工商业,货真价实个地主婆子!穆摇光虽为穆姓,十几年都在七个星过地主臭小姐生活,也不能说是啥子工商业!凡地主,都是看管对象,未经允许不得出村庄,老老实实候在家里随时受批斗。吉娜随身携带物品尽扣下,没收归公,这是七个星的出产,属地主财产一块。齐云格神色平静,让女儿放心走,自己返回去就跟沈蔷两夫妻一个院子里住,让摇光也在身边,大家互相照应,会很好的。穆摇光眼泪汪汪把一小包洋芋干偷偷塞到穆天权手里。吉娜忍住泪,话又叮嘱了一遍,拉着穆天权的手,一步三回头朝前去了。齐云格和穆摇光被带回七个星。
范新生没有再次成为军人,独眼影响射击。这不是打***那会儿了,能拿枪的就可以上战场。当然如罗光宗和史军所说,地方工作离不开他,是重要缘故。玉壤乡走了十几个青年,成绩突出,成为整个关雎区此次工作的排头兵。罗光宗邀得功来,却没见到预期中范新生的笑脸儿。招兵会上的握手言和只相当拍照片一个设景,一瞬过了,全回到原样。范新生似是愈发对他冷下来,像块冰坨子样砭人。怎不堵憋!思来想去,症结看来在穆家,八成是嗔自己扣下了吉娜的老娘和穆摇光,没让一起去关雎城。范组长对那吉娜有意的人言不差了。几多气!堂堂党的干部对臭地主家的女人动感情,觉悟低!违党纪!再说了地主小媳妇大小姐有的是,偏恋这仇家的!为了她不惜死保那瞎了自己一只眼睛的狼,黑了男人这俩字!这些都撇开,自己是乡武装队长,这一片乡土上地主的行踪都是自己的事儿,死活不拘,要在账上落个明白。那天要是放走了齐云格和穆摇光,又咋个交代?上头还有康区长、游书记呢!不念你引我走到革命道上的情分,必一状告到区上去,查个立场不坚,敌我不分,生活作风有问题!
一肚子怨气不消,难免愈对穆家不留情,这些地主余辜们决不能让他们聚堆儿,免得琢磨事儿,齐老太太搬去苏家老宅,沈蔷两口子回玉壤的苏家玉坊,穆宅只留一个穆摇光。各户只给间偏厦子,房屋一概大白条子封死。
十三岁的穆摇光白皙、高颀,一双水亮亮的眼睛,走路风摆杨柳,端然一位大家闺秀,当偌大一座穆宅只剩她自己,罗光宗就觉得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感觉是突然间来的,那天他带着人去穆家分流人口,在穆宅二进院子的白石台阶上,一眼瞥见她,倏地产生。那很奇异,似是这姑娘之前并不认识,乍然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是他初次的看见。
使他怦然有了男人的欲望,从而理解了范组长对吉娜的怀情,甚至怀疑自己就是受了他的启发。是呀,当以一个男人的眼光看过去,这些地主家的女人,是多么难以抵挡的诱惑!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一个自己,冷峻告诫,牢记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应该有的觉悟,必须遵纪守规,摒弃私心杂念!另一个自己,轻轻耳语:男人证明自己,一个方式是拥有女人,那天生尤物,以显示自己的强霸能。尤其对于他,这意义重大!你是个不幸的残子啊,若是姣好妩媚的女子属于了你,是上天多么慈悲的一种补偿和公平!
穆摇光就是可人尤物。你须得到她,以证明自己。不像范组长那样假兮兮地怀情,你要来真格的,肉欲的,把她绕在指间化在口里吞进肚中的。你不是一心痴想追回从前模样吗?也许通过她就实现了呢,当那妙曼胴体与你的肉体合而为一,一定会发生奇迹!
这场搏斗尤其来得残酷。天光下,他是清醒的革命者,默默背诵《党章》《共产党宣言》,坚心定志。当黑夜来临,在那一团漆黑中,什么样的野兽在肉体里咆哮奔突,使得理性飞遁,身不由己。是的,作为成年男子,他性的渴欲如火山爆发,需要一个女人来救自己的火。需要那个唤醒了他生命里沉睡之兽的美妙姑娘!
终于,他朝住着她的地方去了。选了这样月上枝头时候,为的能够不被干扰,他要不被打扰地完成他和她的初次。他让自己走得慢,跟平常人踱步一样。还强迫自己想些另外的事儿,分散心思。做到了,闲步漫悠中,想了许多,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弹子突然无情地朝自己射来,使一切尽成黄粱梦。它先是打在屁股上,疼得他一个趔趄,立时隆起核桃大个青疙瘩。回过神儿来,四下里死搜活找,见不着人影儿。跳脚骂了半天,又朝前走。刚几步,又一颗弹子打来。这回是射在左腿窝,逼得猛然间单膝跪地。是第三颗弹子灭了心火,这次准准射在右腿窝,也是扑地下了跪。不由惧了,莫是啥子神仙灵怪在护着这个院门口?毕竟穆家这样千年根基的老门户有着莫测玄机!爬起来掉头逃去。
出手的是苏玉衡,藏在穆家门前那棵百年大榕树上,树老枝繁,瘦小人儿缩在繁枝密叶里头,夜色笼着,肉眼难见。弹弓玩得好,一是眼神儿上的功夫,再就是弹子须讲究。苏玉衡的弹子成于秘方,紫草溪旁边荒滩上的黄胶土,用做纳底儿布鞋的粉糨子和成泥,摊到太阳底下暴晒一个晌午,差不多成块硬板了,放到阴凉地里一遍一遍淋水,湿透,一小坨一小坨在手心里抟弄,成一个个小圆球,再拿到阳光下晒,再放回背阴地淋,如是三番,慢慢阴干,始成。力道上胜过石子,却含一份言语道不出的绵韧,打到人身上,一触一个老疙瘩,若是照脑门儿射去,立马没气儿。
这是沾穆天权的光,紫草溪旁边守东方祠堂的蒋老爷子最稀罕穆天权,啥好玩意儿都留着给他。有一年穆天权回来避暑,去看望蒋老爷子,约苏玉衡一起,顺便打鸟。那一带荒草滩上的鸟儿最好打。蒋老爷子慈眉笑眼地教了这做弹子之法儿。
罗光宗把穆家老宅的人分流,苏玉衡登时起了疑,天天傍黑到穆家门前去守着,总要交二更才离开,这样累了不到一个月,果然就逮了个正着。三弹弓绝了罗光宗对穆摇光的邪想。
却绝不了肉身里醒来的欲,和心的妄。罗光宗发现自己这样如饥似渴,需要女人,需要完成某种求证。是怎样,眼前幻出了沈蔷?那是个穿旗袍的身影,是第一天他看见她时的模样。那天可是她初现玉壤街头?他正倚在墙角打瞌睡,一撩眼皮,看见了她。她穿着一条月白色半截袖旗袍,颈上飘着浅藕色窄长丝巾,黑亮的头发齐肩膀散着,一步一摇走在青石板街路上,那么好看!直了眼睛,看呀看呀,她成为他不逝的风景。那时候,哪敢想这个天仙有朝一日会跟自己结尘缘!幻着想着,他只觉火烧火燎,片刻难熬。快,快去牵住她的手,拥她入怀抱!
啪!自己狠狠扇给自己的一个嘴巴,终止了疯狂。沈蔷是有夫之妇,雇工成分,怎可造次!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朝外边走。穿过院落,站到了石板街上。四外撒目了下,漫无目的溜达起来,每当心里有啥需要排遣,他便要独自这样子慢慢走一走。难得这么悠闲啊,“清匪反霸”之后,才觉肩膀上松快了些。总算玉壤的这项工作没有落在后边!这些恶霸地主,对付起来真不容易呢!收拾出来这块红彤彤艳阳天须得格外珍惜,不可麻痹大意,对那些余孽要刻刻警惕,监督防范,定要拔尽阴谋,肃清流毒,彻底打消他们秋后算账、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动思想,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成为新人。
想着走着,一抬眼,呆住,那是谁家的女子?粉脸桃腮,杨柳细腰,村寨女子所没有的见过世面的舒展大方。从前边那个胡同里出来,她袅袅婷婷地朝远处步去着。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定一定神,他认出跟在姑娘身旁的女娃儿,是七个星村骆大地主家留下了小命儿的骆开阳。
5
交晌时分的东方坟园场坝里,太阳当顶晒着,与会地富们宛然蔫萎丝瓜瘫歪在地。东方勿用一眼盯见了母亲,跟倪家婶娘、韩家伯娘几个坐在西北角,眼眯拢着,似是睡着了。一准是饿得没有力气睁眼睛,他着急地想,恨不得一步跨到跟前去。这是来送萝卜粥。从前长工家的儿子葛大笨引着他晌前从皮婆婆屋里偷来的米和萝卜。这是他头一回做饭呢,想到母亲见了的欣慰,为贼的惶迫一时没了。
忽然“啪!”一声,什么东西摔碎的动静,随之传来叱喝:快说!胡豆哪儿来的?唬得他一股冷汗冒出脑门儿,心直朝嗓子外蹦。循声望去,只见靠坝子东边,一个女娃儿半蹲半跪着,面前地上一些瓦罐的碎片,浅绿汤水和着胡豆米粒泼洒四溅。是骆开阳,显然也是来送饭。侧旁坐着她满脸惊惧的姐姐骆开华,就是罗光宗一见直了眼睛的那个美少女。那天她是刚刚从关雎城回来,一直她是在那里读书,这是回来度暑假。顶了批斗会上骆家的角儿。
是,是我家存着舍不得吃的……骆开阳颤瑟瑟说。
你家又没种地,哪儿来的存粮?剥削来的吗?还是偷的?罗队长身后一个夯墩墩的武装队员厉声呵斥。
女娃儿脸深深埋下去,不敢开腔儿了。罗队长眼睛转向骆开华,少女赶紧低垂了头。看来你家东西藏得深哪!胡豆能让人找不着,值钱物自然更甭说了。难怪“打浮财”啥也没打出来!罗光宗似是自言自语,盯了骆开华一眼,扭头说:冬娃,把这个顽固地主小姐带到仓牢里锁几天,看老实交代不交代?!对骆家打浮财的结果他始终不满意,觉得该适时往深处再掘一掘。要是有藏头必定账本记在这个洋学生脑袋里,眼下这户人家就她是个顶点儿事的了。之前咋个把她给忽略了呢!
冬娃一把拉起骆开华,朝坟园里面走去。过一片腊梅林子,有座草苫的圆顶虎皮石房屋,是从前攒树杈除芜草的雇工们放杂物地方,用来做了关押心怀不轨地主们的囚牢。因那房屋远看像个大粮仓,唤作仓牢。
姐姐!骆开阳哭喊,冲上去要拽回骆开华,被冬娃抡开:不老实连你一块儿抓去关黑屋子!
妹妹!骆开华也哭,泪水从脸颊上扑簌簌滚落:你回去吧,回吧……好好侍候太婆婆……
几个嫂婶苦着脸过来扯住了骆开阳,眼看着骆开华被揪着去远了。
东方勿用难受又害怕,呆立当场一时不会了动弹,幸亏不知哪里闪出苏玉衡,悄悄接过他手臂间的竹篮子,使个眼色让去劝慰骆开阳,自己绕圈儿朝他母亲沈曼玲靠去。骆开阳的悲伤是不能劝的,只能是陪在身边,默默地走过那些熟悉的田野树木,一直把她送回家。
傍晚回家来,沈曼玲冰着脸追问萝卜粥来路,分明自家屋里连盐菜坛子都见了底儿嘛。东方勿用羞惭紧张,不敢道出实情,磕磕绊绊说,是怕母亲饿着肚子挨批斗,受不下这一天罪,病倒了,去跟大笨家借了半口袋米,两根萝卜。总算搪塞过。偷窃时的惶乱,在坟园的惊惧,因骆开阳悲伤而起的悲伤,对母亲撒谎的羞愧,种种情绪交混着,石头样堵在心口,只觉抑郁憋闷,头痛欲裂,昏沉沉卧了床。
秋绵雨似是提前来了,天空沉闷,尘埃般的细雨连着日夜下。这样的天气缺粮少米人家最好就是躺在床上休眠,东方勿用的昏睡便没引起母亲警觉。两日后,大清早,一声惊叫破了沉寂:淹死人啦!有妇人到村外堰塘边担水,一眼看见塘里浮着具死尸,扔下水桶扁担,呼吼着逃开。是一具少女尸身,柔软未僵,仆着,白晃晃一丝不挂。很快拢来了人,七手八脚往岸上拖。
是骆开华。昨夜在这里溺死的。她是从仓牢里往家逃,半路上出了事。这女子身上有股骆家女地主式的豪狠,前日陷身仓牢后,看见那么样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幽僻处,本能地起了自卫心。暗暗咬牙发誓,宁可死,绝不被人辱了清白!就浑身刺猬样根根毛都竖起。两个日夜安宁无事,心稍稍松下些。再撑不住,倚到墙根打起盹儿来。暮色从门缝儿洇进,渐渐把屋子涂成了墨团。忽“喀拉”一响,牢门开处,进来个人,是送饭的王五山,腋间夹着条坝里藏族人家手工纺的羊毛毯子。他妈让捎进来给骆开华夜里遮寒的。这样的连阴天里,夜气很寒人,年轻女子没个铺盖过夜吃不消!王五山的母亲是从前骆家大院里经管牲口老倌的闺女,对旧东家有份感念。王五山憨性,自仗存的好心,进门来也不言语,直通通往团着黑影儿的地方靠去。哪料傍近前不及递手中饭碗,“啪”!结实实着了一耳光。
之前饭都是从那个猫眼儿窗子递进来,怎个今晚撞进了屋?坏心歹肠不消说了!骆开华眼瞪似灯。
你咋打人!王五山急了。猫腰想把碗放地上。“啪”,更狠个耳光扇落另半边脸颊,一时两眼金星乱冒。腾出来的手本能地朝对方伸去,意在挡她再出手,被理解成来使强,骆开华一个闪身,跳过他侧旁,夺门而逃。王五山扭身开追,却显出力不从心,亡命徒女子似是脚上踩着轮子,飞一般,去远了。这要是给她跑了可咋交差?脑门儿上热汗冒出一层。一眼瞥见罗队长办公室亮着灯光,来了智,莫若赶紧去打个报告,不是就脱掉干系?立时换方向。幸在那屋门虚掩,他一头撞进。
哪个让你进里头了?不是窗口递进去吗?罗队长火冒三丈。
是,我妈让,让……王五山惭愧不已。
往哪边跑了?
本是想说朝院门口,嘴边换成了“冲七个星”。王五山想,这鬼地主女子必定是逃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