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来的那条老青石板路往村里走。它跟七个星通向玉壤的路在一块稻田里交汇出个十字，在这十字处，碰到了韩天枢。是才认识不久的少年，大穆天权三岁，本是同在关雎城北的育英学校读书，韩天枢高穆天权两级，那时互相不识，还是那天在韩宅大门外的银杏树下，一眼认出来。穆天权瞅见了韩天枢褂子前襟上别着的校徽。
韩天枢幸在继母老实，他三岁上没了生母，父亲续娶关雎城南瓦切小镇上裁缝人家女儿陆春玲，眉目端正，淳良朴实，待他犹如亲出，却在叔姑妯娌间不得势，日子过得憋屈。丈夫看在眼里，忿不过，跪到老母脚前，求允自己一房搬到外头去住，图个清寒无嫌。老母已白头花睛，寡居多年，奈何不了物事了，叹息一声，点头应了。七个星村人家不许另立门户的千年规矩由此打破。总是顾忌这一层，不能近处落脚，两夫妻商量，去关雎城里开了家裁缝店。十载光阴飞梭过，两人生儿育女，劳绩度日，倒也衣食无忧。“轰隆”一声来了土改，七个星村韩家老宅人命几镰割完了，形势还如火如荼，人眼就望到他们这一屋来，先是把韩天枢父亲接回去顶角儿，他薨倒后，轮到了陆春玲和子女们。
韩天枢是要去玉壤报名参军，地主富绅家里只要有子弟参军入伍，一族人可免批斗。杜家便是，杜璇一个在外读书的叔伯哥前些年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对他们家就诸般不一样。现下七个星村，就只杜家房屋庭院还是原样。穆天权眼睛一下宛如通电，这事儿他知道，杜璇啥都是第一个跟他说。
玉壤在招兵？
韩天枢点头：是要去抗美援朝的。
我也去！穆天权话出口，人已拐上去玉壤的石板路。走出几步，想起两个女娃儿，回头见懵呆呆站在那儿打愣怔，一扬手，让她们自己往家走，不远了。倪玑不肯，也要跟着去，不放心他眉上的伤。骆开阳随声附和。穆天权沉思地盯了盯两双眼睛，点了头。四人一起朝前走了。
乡政府设址东方坟园，做办公室的一栋两层小楼处东北角，跟土改工作组办公室所在的一栋五间构架起脊平房隔着一条白皮松与杉树交混的林带，松杉棵棵粗得抱不拢。这楼原来是花匠的作坊，修得又高又宽，上层设六个小间，原来是工人们住宿、议事地方，现分别为乡领导班子成员的办公室。底层一条穿廊分成一大一小两间，大间从前常年摆着各样花株树苗，冬天怕冻、夏天怕晒的花木都搬来这里应时避灾，此时做了会议室，东一丛西一簇的，是些木桌竹椅。
就是在这儿办招兵，叫做参军动员会，全乡青年召聚于此。不见期望的踊跃热烈，个个枯坐椅子上，头勾下去，就要扎进裤裆，任凭旱地说出莲花儿，一动不动。年轻人们一来是怕死，都还没摸过枪，听说美国鬼子个个枪法准得如精似怪，还有飞机鹞鹰一样在头顶上追着人扔炸弹，朝鲜又那么远，光走到那儿想来人已累得半死。二来是有难处。乡武装队罗队长跟把自己一手“扶上马”的土改工作组范组长之间起了龃龉，无人不晓。很耷人心。这玉壤就是他两个当家，闹起来的话，万事不兴！干革命也是须鼓劲儿的。去战场上拼杀为了保卫祖国安宁却也要求个建功立业才行。就这窝里斗的样子，立了功回来又能咋样？只能是又进了另样个战场，当起另样个兵。闹心！莫若攥锄头种田来得安生自在。就说今天这场合吧，俩都在，咋处？听了罗队长的，没准儿就开罪了范组长。平民百姓，哪个也得罪不起。就是个泥塑不摇头金人不开口最划算！
这块儿正归罗队长管，不禁蹿火冒苗。属下们个个抓耳挠腮。忽史军计上心来，他三姨夫说过，东北解这种憋子的法儿是烧炕，让小子们一个挨紧一个盘腿坐到土炕上，外屋灶膛里不停加干柴，渐渐炕热得像锅底了，哪个坐不住跳起来，立马使劲拍巴掌说他是报了名。罗队长眯眼乐了。薛勇嘴巴一撇：咱这儿没火炕噻？脑筋不晓得打弯儿嗦？罗队长斜他一眼，吩咐史军安排人去烧开水，用大号铁壶。到前头仓库里找几包地主老财家抄来的上等好茶叶，给小子们上茶。一霎儿都会了意，忍俊不禁，分头开忙。
果然有效，许多人打小没闻到过这么馋人的茶香，由不得一杯接一杯贪起嘴来，渐渐就有人憋不住，要去小解，往起一站，立时前头传来斜眼儿喜兴兴一声喊：王春树报名喽！欢迎欢迎！这叫王春树的青年傻了眼，急头白脸分辩，却哪还容工夫？“哗哗”一片掌声中，名字落进了簿册。众后生醒腔，再不肯端杯，更不去厕所，渐渐一股股尿臊味儿在空气中散溢，是有人坐着解决了问题。此时个个争在是否坐得住，起了年轻人的顽性，离开题义了。
罗队长眉毛又拧成坨。忽有人扯嗓子嚷：咋个不给我掺水？是罗耀祖，边喊着伸手拽拎茶壶巡回掺水的队员胳膊。这队员身高腿长，听见喊声，一步迈开了。这是耍心眼儿，故意不给罗队长弟弟掺水的。这弟兄俩的苦情人都知，弟娃儿在哥哥心里的占位那是懂得！任怎样不可送罗耀祖去参军，万一有个短长，罗队长咋往下活？是故一次不掺，把个罗耀祖晒干鱼似的渴在那儿。罗耀祖没拽住，着急，忽地站起，要追。猎人似的全神贯注盯着场面的斜眼儿终于瞄见有人起立，激动之下不假思索使劲儿拍巴掌高呼：罗……一字出口，醒过神来，猛刹嘴，惊慌失措朝罗队长望去，正迎着匕首般掷来的目光，一霎儿热汗浸身，晓得自己闯了祸，胸腔里擂起鼓来。只听罗队长威严道：接着喊！
我，我……斜眼儿嘴巴打结，成不得句。
接着喊！罗队长愈发不容抗拒。
我，我不晓得咋个喊了……他竟来了灵透。
就跟你喊前头那个报名者一样子，说，罗耀祖报名喽！欢迎欢迎！罗队长耐心地教给着，锐目不离斜眼儿的一双弱瞳。先天不足的小伙子抗不住这锋利，只好磕磕巴巴学着说了。斜眼儿！你！……旁边传来急眼了的埋怨声。被罗队长举手制止，转过身对着大伙儿，低沉地命令：都拍巴掌欢迎！
罗队长，使不得噢！史军满面焦灼。罗光宗又是刀劈样一抡手将他也截住。史军无奈，一肚子怒气冲斜眼儿撒去，两睛狠狠剜着，直想奔上前把那三根筋挑着的脖子给拧了。惶得斜眼儿两只可怜眸子不知该往哪儿转。罗队长更添威凛，再次对众人发令：都拍巴掌！欢迎罗耀祖积极报名参军，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知道这是不可违的了，武装队员们率先心情复杂地抬胳膊拍起来。一片雨打芭蕉样的“噼啪”声中，罗耀祖三字落进了征兵名册。
史军气堵到脖子不往下消，两步跨到耷肩膀坐着的青年们中间，一手拎小鸡样揪起一个，嘴里大喊：徐文化，李大宝，报名了！欢迎欢迎！听不见掌声，环身叱咤：咋不拍巴掌？都瓜了吗！两个被揪着的不敢吭声，委屈得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儿。
史队长！松手！让他们坐下！罗光宗吼：哪能强迫呢？要不得！
他的内心，何尝不急？但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征兵工作，哪能弄成像***抓壮丁那样子！
多想这两个小伙子是主动站起来报名，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出现踊跃参军景象，让他看到自己所做牺牲的意义。是的，豁出亲人为的做出榜样，引青年们纷纷效仿，把玉壤乡的招兵闹个红火。他岂舍得弟弟，可是情势若此，又当如何？不舍的话，这场招兵必就成了零。往大里说，国家之急不得解。小处论，这是全区一场大比武，拿不出成绩实在刷脸面！又怎对得起康区长？刹那间感同身受了康区长曾经“大义灭亲”的悲壮，英雄心里的苦常人哪知！
史军不肯从命，他恨这些没觉悟的青瓜皮，但凡都态度积极些，何至于罗队长赔上自己胞弟！定要抓几个去给罗耀祖作陪，让罗队长心里好过些。
史队长你松不松手？你这是犯错误晓不晓得！罗队长话音如刃：当心我关你禁闭！
一直没开过腔儿的范新生站了起来，冲史军说：照罗队长的话做。声不高，也不厉，却明效大验，只见史军鼻子嘴巴一起皱着，满心不情愿地撒开了手。范新生朝罗光宗看来，两双眼睛碰了。这是自穆非子事件以来，第一次二人对视。罗光宗看见了里头的感情，是久违了的。曾经他是多么熟悉它，就是它使自己鼓足勇气走出了那个蜷缩经年幽暗的墙角，进入敞亮人生。哪时不见了它的呢？忆不起来了。这是令人郁闷的。若是从今儿个起，能够得它再回来，几多好！
你对组织的赤胆忠心是都看见了的。你就耀祖这么一个亲人，这都晓得的。若是现在改变还来得及。范新生用眼睛对他说。
他也用眼睛作答：这招兵上咱玉壤要是再来场低眉臊眼，真没法儿去见人呐！要紧的，总得有人去打美国鬼子保家卫国呀！这个也不肯那个也不愿，咋行？国家危难日，男儿报效时。就让耀祖去吧，打一场大胜仗给咱天龙谷争光！
范新生眼睛缓缓扫视坐在竹椅上的青年们，深沉地说：罗队长大公无私，爱手足更爱国，送亲人上战场，不怕牺牲，为祖国而战斗！做出表率，令人敬佩！他是我们玉壤乡的骄傲！不愧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让我们向他学习，为家乡，为祖国，出一份力！扭头大声对登记员喊：把我名字写上！我要与罗耀祖同志一起去朝鲜战场，并肩杀敌，保家卫国！
范组长！使不得！这玉壤乡的工作哪里离得开你噢！
罗光宗急，冲口大喊。史军几乎同时开口，表达相似意思。青年们的眼睛睁圆了。显见得二位领导释嫌言好，气氛融和，令人舒畅！一时不禁个个感奋，当领导的都舍得，咱有啥不能舍？年轻热血，“哗”地一潮，十几人齐刷刷立起，举胳膊大呼：把我的名字写上！斜眼儿子弹样射到登记员的高桌边，一连几个“快”，催促写，急嘴快舌地报起名字来：毕铁柱，鲍富，赵国发……正激越着，忽然门口探进几颗脑袋，稚气未脱的声音传来：是在这儿办招兵吗？穆天权四个来到了。弄清来意，一屋子人笑歪了嘴。薛勇不耐烦地嘬起嘴巴：去去去！参啥子军！些娘匹娃崽子，没枪高呢！不由分说轰了走。
赵天石领着的一帮佃户孩子回到玉壤街上，听说坟园在办招兵，哄嚷着都要来瞧热闹，就来了。本是骑在坟园墙头上远远观望，听见穆天权几个要当兵，“呼啦”跳下，争抢着都要报名，一样遭了轰赶。赵天石心里打蔫，踅身间，一眼瞅见走远了的骆开阳身影紧依着穆天权，像是两个人拉着手，忽地一股气噎上胸口来。也不招呼别人，怏怏不乐地自个儿出了坟园大门。
穆天权只是跟骆开阳离得很近，都两腿打软，又饥又渴，走不动了，总算七个星村来到近前。路从骆开阳家门前过。她让伙伴们进去喝碗水歇歇脚。韩天枢叫穆天权歇在这儿等着，他回家要打苏家和东方家门前过，让玉衡和勿用来这儿道别。就照了他的意思。很快苏玉衡和东方勿用一先一后来到。骆开阳要去摘苹果给大家吃，苏玉衡不搭话，身子一纵跳去树上，摘了一些下来。听说穆摇光也一起返城，就要跟着去穆天权家，送一程。骆开阳说自家的棚屋一个檐角渗雨，想东方勿用帮助伐几丛毛竹苫上去。东方勿用把穆天权和苏玉衡送出门，踅身返回。
吉娜跟沈蔷坐在檐下藤椅上说话，心里正暗暗着急，听见院门响，总算天权回来了！刚要责备，一眼瞧见肿起老高的半张脸和衣襟上血迹，恼怒转成了心疼，忙吆摇光去端来半盆清水，边洗着边询问因由。穆天权不敢隐瞒，讲了事情经过。吉娜听了，叹息一声，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责说，略呆了呆，道：总归是不该动手打架的哟！瞧，伤得这么重！要是那一石头砸到了瞳仁可咋得了？！妈妈，是我错了。穆天权惭愧地耷下脑袋。吉娜待要再说，响起敲门声，倪玑来了。韩天枢一起跟她来送给穆天权疗伤的草药粉末。倪家的祖传秘方，治外伤十分灵验。吉娜见过这个，当年给范满仓治伤时就是用的这药粉，难为他们家还有存藏。很快包扎完毕，扶老拽幼，挽着包袱，出门上路。宗宝在摇篮里睡着，沈蔷不能走远，在院门口停了脚。正寒暄叮嘱着，前边高大的枫香树后转出两个人来，是骆开阳和东方勿用。骆开阳挎着个浅浅的竹篮子，里面装着刚下枝的苹果，要给穆天权带上。通向关雎的道路从村子里穿过，倪玑、韩天枢、骆开阳、东方勿用、苏玉衡，都过家门不入，坚持要送到村口。人多声喧，传到了在紫草溪旁边河汊子里捉鱼的赵天石耳畔，他跟着父亲来耘地，这块豆子田地湿，一踩满脚泥，把地也踩硬了，父亲就不用他，自己吆着牛进田。他闲在垄头，见几个孩子在河汊子里捉鱼，也挽裤管下了水。
快腿儿，你去看看那帮人在干啥。赵天石觑眼朝村街上望着，对身边细脖子长腿的陆喜伟说，这男娃儿因为跑得快而有这外号。陆喜伟出膛的子弹样射出去，眨眼返回来，说是穆天权一家子要回关雎城。骆开阳那几个地主崽子都是送他？赵天石问。陆喜伟点头。赵天石把手里一条斤把重的草鱼扬胳膊扔到河边干地上：这鱼给你了。你再跑一趟，去东方坟园把穆家人去关雎的事儿告给罗队长。陆喜伟犹豫，坟园太远了，他妈等着他的鱼做夜饭呢。你放心去，回来保证你有十条刚才那样的草鱼。赵天石说。真的？！陆喜伟眼睛亮了。龟儿子才打谎谎。赵天石眼睛一立。行！陆喜伟又子弹样射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