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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域大半个世纪积累的财富难以悉数运回中原,只封十二箱金银,混进丝绸、红枣等货物中,精选骁勇壮汉组成商队,择日启程。这次不同寻常的运输真正秘密却不在十二个满满当当的大箱子中间,而是由一块誊着《美玉赋》的柔软羊羔皮包裹,藏在乔扮货商的忠心耿耿的管家葛布衫子前襟里,那块陪伴了徐文旷大半生的玉佩。他要让它属于幺儿东方启明。叮嘱管家,务必亲自交到东方怀瑾手上,告诉无论怎样生境变幻,要恪守千年祖训。

  驱车沿车尔臣河相送十里,站在老干苍枝的胡杨树下看着商队驼影消失在浩瀚戈壁,徐文旷长吁一口气,踅身回。三天后,安逝。

  载负殷望的商队却不顺,一路上,沙暴、黑风、烈日、干渴,轮番挑战人们意志,终于渐近敦煌!历尽艰辛的跋涉者们长长吐口气,放缓脚步,举袖擦汗,丝毫不知死神黑爪已罩来顶上。是遭遇了干沟洪水,西域独有之劫。那是一条看不出险恶迹象宽而浅的沟,砾石乱七八糟堆着,褚黄的沙土,微微泛白的天空,宛似抛射钢针的烈日……洪水来得那样突兀迅猛,可怕的啸音入耳,黑墙般的恶浪已逼在侧……

  管家奇异地幸免于难。骆驼的步子慢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进衣襟,忽地惊出一身冷汗,小羔皮包裹不见了!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宁可丢掉自己性命!想都没想,转身返原路,必须找回来!一气奔出十余里,不见。简直绝望了。循自己脚印一路转来的,紧盯着地面,瞳仁瞪得要掉出,别说包裹,就是根绣花针也不会漏脱的。肚子已饿得痛,须垫点儿东西了。垂头丧气坐沙梁上,摘肩上褡裢,手过襟前竟触到个东西!一瞬不会了呼吸,十指颤颤伸进去。天呀,真的是小包裹!掖在里头呢!噩梦醒来啊!失而复得的这剧烈欢喜啊!

  大口大口吞了馕,起身追驼队。喘吁吁来到跟前,刹那惊得闭气,这是什么情景啊!伙伴们全部倒毙污泥,有的体无完肤裸露天光下;有的头皮尽揭,头骨白剌剌刺眼……二十几峰骆驼亦无幸免。这干沟洪水听说过的,来去倏忽,犹如恶魔,夺人性命于顷刻。悲到极处无泪水,也发不出号啕。默默找回衣服,给同伴们穿好,脸上擦干净,一一掩埋于黄沙。骆驼也都掘坑埋了。无力打理货物了,只装两褡裢金子,掮着独行。失去骆驼,光靠两条腿,茫茫黄沙间的行走成为刑罚,道路显得漫无尽头。迎送了几多日出日落?随着馕和水渐渐告罄,体力开始不支,不得不把金子一块块丢掉。终于挨到有人烟地方,金条只剩三根。它们换来一匹马两袋玉米粉。

  总算将河西走廊抛在了身后。马是入甘肃境三天后卖掉的。过甘蜀交界,开始了乞讨。脚下路愈发崎岖了。且末出发时那魁梧强健的汉子不见了,蹒跚在巴蜀绵绵秋雨中的,是个形容枯槁、须发蓬乱、色如土灰的人。染上了疟疾,忽冷忽热,咳嗽如拉风箱,冷汗淋漓。怎样终于来到了天龙谷的?当天龙神山那片荷叶样的峰影映入眼帘,眼前一黑,他栽了下去。

  幸与不幸都在这人垂死时刻的与穆成林相遇。

  穆成林赶着马车从关雎城回来。在倒着徐府管家的地方,不想停留的,如此躺卧路途的讨口子太多了,救不过来。再说,要是个瘟痨呢?马来到跟前却忽然不走了,任凭鞭抽吆喝,使他意识到遇了不可不理会的事。一个时辰后,穆成林感激自己的马,差点儿磕头谢恩,它让他得了个梦不到的宝贝。当柔软的、一股淡淡腥膻味写满字的羊羔皮在自己手指间轻轻揭开,润白的玉佩宛似小月亮闪烁眼前,他感觉自己与幸福相遇了!

  携带者的表现说明了一切。瘦弱得骷髅样的乞丐不把这东西托付于人,并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是不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他拜托穆成林把小羔皮包裹转交七个星村的东方怀瑾。

  穆成林把马拴在路边粗壮的青树上,从车辕间抓起铁锹,爬上身后半坡,瞅准一块草丛茂实地方,挖了个坑,用崭新麻布口袋将乞丐裹起,摘几片枫香树叶遮住脸,葬了。

  不是拐上通往七个星村的青石板路,依旧循原来方向,他朝玉壤寨子爬。当晚,缎裤绸衫,精神抖擞地走进寨子当中的苏家玉坊。这已是没落地方,生意荒了,主人苏如仕审玉的眼光却没败,此为祖先血管里接承来的本事。如所有世家子弟一样,苏如仕提笼架鸟,听曲儿摸牌,无所不爱,尤好酒。人们都说,几百载苏家玉坊就寡落在苏如仕父子的酒壶里。少见这般父子酷肖的,但凡遇好酒,必酩酊大醉。穆成林来请苏如仕去品尝自家的陈年老酒。穆家酿坊的陈年老酒是玉壤一绝,方圆百里酒仙们无有不知。

  玉佩使苏如仕眼睛放射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使穆成林酒未开坛人已醉。他是让苏如仕甄估一下这天赐之物究竟价值几何。一般而言,要酒至半酣,才会拿出玉佩。今日不同,恐琼浆扰神乱。他需要绝对冷静的评估,做自己定夺的尺度。据为己有?还是物归其主?只要不是特别罕奇,他是会让自己成为助人为乐君子的,尽管那个可怜乞丐的遗愿难以全部实现,东方怀瑾已不在人世,半个月前,七个星举村出动为这位大乡贤披麻戴孝,办了丧事。玉佩只能交到东方怀瑾的长子东方启明手上了。但若不是,就对不起了,谁会傻到将落于掌心的旷世珍宝拱手予人?

  苏如仕准确说了玉件年代。它的珍贵将与时间一同增长,价不可估。

  想知道穆成林是怎样得到它的。听见淡淡回答,此为自家祖传之物,已说不清多少代了,一直搁置尘埃,那天去檀木箱子翻东西,一下触到了。这使今朝美酒尤其成为享受,玉佩的出现,令眼前商人顿即不同了,有如此传家宝的人家,根基不可猜度。自己姣好的女儿,唯此等世家配迎娶啊。醉眼迷离,苏如仕端起满溢的银杯,朝穆成林碰去:你老哥藏得深哪!这天龙谷里头,论来历,谁家能跟你穆家比?没有的!别看东方家门前立着两根唬人的双斗桅杆,那跟你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物比不得!我家的吉娜,吉娜……

  吉娜钟情东方白玉,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之前,苏如仕对女儿的选择并不反对,放眼岷水岸边长长一趟川,想望吉娜,也就东方家出的人配。因为吉娜,他感激父亲当年不惜万金,为自己迎娶了坝里羌寨最尊贵人家的女儿,只有这居住在云朵上美丽圣洁的民族,才会有如此仙子似的后人。吉娜的名字是母亲齐云格所取,这对羌族所尊崇的女神之名的借用,含着深切寄寓。

  穆成林懂了苏如仕的弦外音,却不似儿子那样听来声声如磬。躲在窗外树荫里的穆非子多么想跨进厅堂去,跪在苏如仕面前,满满斟上一杯酒,恳求把刚才的话语再重复一遍!用多大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送走苏如仕,他立刻跪在父亲面前,求为自己聘娶吉娜。

  父亲看着儿子眼睛,摇头,深深叹气:你争不过东方家那娃子的,吉娜姑娘已刻在了他心里。

  吉娜也刻在我心里了呀!

  唉!你并不在她的心里噢!

  一句话惹儿子泪水出眶。是的,吉娜心里只有东方白玉,没有他。可这是不公平的。他和东方白玉同时出现在她眼前,为什么那双美丽的眼睛只看见了他?!

  那是去年六月初六一年一度的朵嘛呢寺慕郎木庙会,灿烂的阳光,庄严的庙宇,洁白的佛塔,熙攘的人群,寺院西侧高耸的煨桑塔前,云雾一样淡淡的桑烟里,白衣白裙的吉娜正将一束苍绿柏树枝伸进火苗“噼啪”的塔炉,她的举止那么轻柔,让人想到玫瑰花丛旁边细挑银针巧手绣花儿的深闺娇女。柏枝轻轻压在跃动的火焰上,发出愉快吟唱,她注视了片刻,微微笑,转过身来,浑不经意朝前看去,与一双正出神望着自己的眼睛相遇。

  就是东方白玉。

  两个青年在人头攒动的甬路上,和人们一起,庄严快乐地推着直列成排刻着心咒的紫铜大经筒,听那“吱吱呀呀”的响声如演梵乐。几乎同时被煨桑塔旁边高颀袅娜的身影止住脚步。穆非子坚信,悲哀在于,吉娜转过身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东方白玉,而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得到那颗美好芳心的幸运儿,就不会是那个傻瓜了。

  两双眼睛相遇,就不再分开,吉娜和东方白玉就那样惊喜而奇异地互相看着,足有一分钟。不,在穆非子的感觉,漫长得足有一年!一个世纪!幸而传来了吆唤声,吉娜!吉娜!一个衣饰华贵神态端庄的中年妇人从大殿里走出来,显然是姑娘的母亲。母亲拉着女儿的手离去了。行几步,吉娜回过头,眼波闪闪,朝仍旧呆立原地的东方白玉又深深看了一眼。这意味深长的一回眸成为激励。三天后的早晨,当农人们吆牛扶犁朝田畴走去,东方白玉来到苏家玉坊。青年请苏掌柜给自己的一对玉镯估价。手镯自西域来,羊脂玉极品,出山不过三十年,价值由有缘人而定,人玉之缘在天。随着掌柜这话音,屏风后悠悠转出掌柜夫人,与来客点头招呼。轻轻拈起玉镯,抚摸着,说想吉娜试试这镯子,看宽窄怎样,难得见到这么好的玉啊。苏如仕赞成。但不能拿到里头去,这是自家规矩,除非一手银子一手货,买卖了。让吉娜来这儿吧。母亲说。这位羌族女性没有汉人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从不对女儿束头缚脚,吉娜的自由在整个玉壤寨的少女中是独特的。

  白衣白裙的吉娜出来了,跟在朵嘛呢寺初见时的打扮一模一样,青年手臂不由微颤。姑娘眼睛没朝他看。知道是他,他来到院门口她就见了的,当时她正站在里院二楼自己闺房窗前看外面枝梢上飘雪样的槐花儿。母亲就是在她的恳求下,隐身厅堂屏风后并出来的。她们站在那里,听了来人和家主的交谈,吉娜羞涩地央告母亲,自己想戴戴这对一大早来到家里的羊脂玉手镯。

  玉镯在吉娜的手腕上了。好像是它自己到了那白皙莹润的腕子上的,吉娜从母亲手里接过来,它就轻轻套了进去。想摘下来,却不能够了。它像是隐进了肌肤里,看不见分际了。相对于那纤细的手腕,玉镯是宽松的,本来轻轻一褪,就可以褪下来的,怎么就不能了呢?吉娜的手都箍得痛了,脸孔绯红,急迫地抬起眼睛,朝东方白玉望去,两人的眼光又相遇了,像是两颗星星相撞了,“嚓”的一下,满世界火花儿。

  这玉镯遇到主人了。青年的笑像阳光一样明朗,照耀得一间屋子都亮堂起来:人玉之缘,这就是呀!

  苏如仕夫妇满面讶异地对望着,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这么宽松的手镯,怎么就褪不下来了呢?那么毫不费力就戴进去了嘛。母亲伸手帮女儿,力气都用尽了,无济于事。苏如仕从橱柜里拿出一块油纸,让母女俩把玉镯裹住,再往下褪。这是古老的办法,当细巧的玉镯戴到粗圆的手腕上,摘取困难时,就借助这油纸。但这百试不爽的法子在今天失了效,玉镯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吉娜的手腕,它似是化入其中了。

  父亲说过,缘分是这世上最值价的东西,一旦遇了,要万分珍惜!吉娜跟这玉镯有缘,是她和它共同的福气,这么说来,这玉镯的价值也就有了,不可估了,让它属于吉娜吧。东方白玉朗声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苏如仕是毕生跟玉打交道的人,太知道这奇异之中的寓意,当然要为女儿留下这吉祥物。但无价的意思在此时却不能是不给钱。伸手想拉住东方白玉,拉不住,追到院子里,一定要让年轻人出个价。东方白玉笑了:您刚才不是说,玉的价值由有缘人而定?这世上什么样的珍宝能跟吉娜姑娘相比呢?苏如仕怔住了,是呀,什么样的珍宝能跟自己的宝贝闺女相比呢?

  这么一愣神儿间,东方白玉“呵呵”笑着,远去了。

  这对玉镯就一直在吉娜的手腕上,直到若干年后,土地改革运动中,乡武装大队一帮人来她家抄没财产,强行往下摘,暂时它离开了。

  此后,人们就常见七个星村东方家大少爷来玉壤寨的苏家玉坊。有人说,在寨子西头竹林间蜿蜒的石板小径上,见到过东方白玉和吉娜并肩而行的身影。苏如仕喜欢常常来跟自己请教玉学问的小伙子,如果成为苏家未来东床佳客的人是他,将是天遂人愿的。东方家的媒人迟迟没有上门,是因为东方怀瑾给孙儿们铸铁样立了规矩,二十岁之前不可下聘娶亲,显然是怕妨碍学业。徐文旷派出的管家仆倒在玉壤寨外茶马古道上时,距离东方白玉过二十岁生日只有五十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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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到父亲点了头,穆非子才站起来,泪水已打湿了衣襟。

  五天后,神卜子摇着稻草黄蒲扇出现在七个星村东方家门前的枫香树下时,穆家的媒人也坐在苏家玉坊檀香淡淡的厅堂里。这棵在雪雨风霜中站立了几百载的枫香树已然老得不像树,宛然一座童话里的木头房子了,它中空的树干里边宽敞得可以斜着身子睡觉,从树洞顶望出去,微风抚弄中摇曳的嫩绿枝叶遮着小小一块蓝天。

  果然尽如掐算,术士在树下站了约摸一盏茶工夫,东方大院宽厚的木大门“吱扭”一响,走出东方云旗和小眼睛宽鼻子的管家。一眼看见他,云旗老爷笑了。一如天龙谷民俗,云旗、启明两兄弟好玄术,东方商号送货迎货,家里开耕启镰等要紧事务,每每占卜择日,严格按照卦师吩咐行事。近日恰要请先生,白玉就满二十岁,该张罗婚事了。新房须得翻修粉刷,也挑个日子才好。儿子钟意吉娜姑娘,东方云旗是赞成的。白玉生日过,老太爷也百日祭了,之后就要摆酒请媒,去苏家玉坊下聘求亲,婚事秋内就要办了。翻春是龙年,想在这年里抱孙子,他琢磨过,自家要振兴,靠上龙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