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卜子不肯进门,就在枫香树下闭目摇签,打起卦来。东方云旗也不强求,反正这树下一样清静无扰,倚在这儿,抬起头,正看见天龙神山,像是绿云笼着的仙境,风从山脊送来,爽爽馨馨。
抬了小巧木头方桌来,摆茶水、点心、果品。枫香树叶子飒飒,远处竹林里,蝉噪一起一伏着,几只云雀飞来,头上盘旋几圈,叽叽喳喳飞去了。
没有哪次神卜子立卦如此漫长,东方云旗心上莫名起了不安。术士的脸似是浸在冰水里,一层层寒下去。他像是死了,睫毛封霜,在烈阳下咒语样凛冽。倏地睁眼,射出两束针:恐怕白玉不能……
用力吞住的字听者已猜得,刹那脸如纸白,直觉告诉东方云旗,自己遭遇了大悲哀!
直觉正确,神卜子更换地方,进大院,入厅堂;坐到临窗的高脚木几旁又一番忙碌后,不忍而无奈地,终于把吞住的字吐出来:白玉真是动不得婚噢!这个人一字一顿,用嘴巴终结了东方白玉的尘缘。就没有别的化解法儿?东方云旗声音流血。神卜子沉重摇头,这场卦咋铺这久呢?就是啥法儿都使到了。白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娃儿,但凡有一丝儿可能,怎不为谋?默立窗外的东方白玉,世界“轰隆”一声,雪崩了。从听雪山房出来,他本是要去给母亲问安,这是打厅堂前过。神卜子戚然离去,平生第一次不受卦金。
媒婆在苏家玉坊势如破竹,得知她此来是受穆家之托,一下睁大了眼睛的只是齐云格,苏如仕眼朝下落,端起茶盅,轻啜,面无表情。齐云格讶异更甚,瞅着丈夫,一时嘴巴竟打起了结:吉娜……白玉……那对玉镯……提醒苏如仕想起了羊脂玉镯的奇异,不由暗自揣量,吉娜和白玉——真的要是……天意……敬畏使他神情肃穆了。媒婆笑声嘎嘎,忽神色一凛:敢情你们不知哩,东方家大少爷是不能婚娶的,哪个女子嫁他哪个遭殃!这早都传开了的哟……
真的这是刮风一样在天龙谷遍传的消息,似是一夜之间,到处在大声小嗓论着了。人们叹,七个星东方那么仁义的人家,咋个遭上这样厄哟!老天真是作孽哟!媒婆告辞时候,丢话给苏如仕,穆家下聘时,彩礼单子中会有块小羊油坨儿似的祖传玉佩。迎亲车队三个月后才敲锣打鼓而来。耽搁在吉娜。她不相信,绝不信!人一霎儿清减得认不出了。没有人听见她的怨尤哭泣,只见日日转悠在寨子西头竹林间青石板路上,总要暮色四合才回。这是在等东方白玉。曾经,这是她和他相见的地方,隔些日子,两个便要来这儿并肩走一走,说说话,不是约会,完全凭的两心感应。吉娜是要东方白玉亲口告诉自己真相。终于,这件残酷的事情以无比美丽的方式发生了。是在第三十一天的黄昏。
东方白玉也一样,日日到竹林来,躲在那棵合抱的黄桷树背后,泪珠儿滚滚地,看着心爱姑娘备受煎熬的倩影凄苦游走在瑟瑟风中。神灵会知道他多么想走出在她面前,给以安慰和快乐。怎样苛酷地克制啊!指甲深深陷进树干中,指尖儿鲜血淋漓,下唇咬破了,缓缓渗血。不能啊!神卜子的咒言响在耳畔,他不能放任自己感情,害了眷爱人儿的命!
慈悲的神啊,为什么满腔挚爱会成为致命伤害?
为什么心中的爱如此深,使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也许云朵上神灵的意志终于被两个年轻人的真情软化,这一天,它慈悲地在东方白玉心田播下念头:再不能这样地折磨下去了,告诉她吧,由自己亲口说出来,她就会死心了。随着从远处山坳间苍凉拂来的风,他走出了藏身地方。
白玉哥哥,是你吗?怎么你不让我见到你?
吉娜,好妹妹啊!
他紧紧地抱她在怀,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拥抱。
告诉我,白玉哥哥,那些人的话不是真的。
她仰脸,哀求地看着他的眼。那双眼睛痛苦地闭上了,泪滴潸然滚落。
白玉哥哥,我要你爱我。吉娜颤颤,柔软的红唇迎来。
他要求自己躲开,没做到,唇自己俯来,落在了张开着的娇嫩花瓣上,这日夜烧灼着他的渴望啊……
爱我,白玉哥哥,爱……
呢喃,水一样融化,在他温暖的怀抱。
就这样发生了,爱,梦样的绮丽,旖旎,梦幻般的悠长飘逸。
爱到什么时候?
要爱到天长地久。
两个相爱的人,
一直到迟暮时候。
梦境散了,犹如飘飘的一团云雾不舍地从眼前游去天边,吉娜从梦境里站起来,从头到脚亮闪闪的,仿佛浑身披着珍珠儿。
白玉哥哥,我是你的了,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是你的了。
那么,你去吧,去那空空处凝望我还站在这我和你的地方,你去凝望吧。
忍心吗 你哟 我的白玉哥哥哟……
她哽咽着,伸出双手,好像要掬起月光。走了十次,二十次,一百次,粘在一起的人才总算重新又分成了两个。这时已晨光熹微,黎明水一样的光晕把草茎儿和石头的镶边都涂染了,把玉树临风的东方白玉的脚步也朦胧地染了。脚步啊,它朦胧着踉跄着朝朵嘛呢寺移去着,人已不能言语。我必当去了,去那空空处凝望爱和你。吉娜啊,你永远要知道,为什么我要从有你的地方走开,这样地一刻不停留。吉娜啊,请相信,幸福和吉祥,我把它们留在了这亭亭玉立着你的身后。
望不见了我的背影,亲爱的吉娜啊,你就出嫁吧。
他不知道,可怜的姑娘不是这个原因而终于噙着泪接过了嫁衣,她是为了自己跟白玉哥哥的孩子能够有一个被世俗接受的身份。那个足够温暖一生的夜晚之后,她的身体悄悄发生了变化,由一个花苞样女孩儿她将成为甜蜜的母亲了。
白玉哥哥,那么狠心地,你离去了,你知道自己有了骨肉吗?
东方白玉选择朵嘛呢寺,不唯这里背靠着神奇天龙山,寺院里有天然生长着经文的神石,由毗卢大师手杖化成的神树,更因为,这里离住着吉娜的地方近,他为她祈福的声音可以最快速度地被清风吹送到她耳旁……
好心的风儿只将吉娜出嫁的唢呐声隐隐送来山半坡的寺院,却没有让悲哀的年轻僧人听见坚强的姑娘在上花轿前夕终于爆发的摧肝裂胆恸哭,那一生中再不会有的哭泣。
穆非子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女人。可是,当日子在一片粉红色中展开流淌,在那熏迷中,这个人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幸福时刻。喜宴、拜堂、交杯酒,这些都是真,洞房之夜也是真,却是晃动的真实,因为他喝得完全认不出哪是窗前桂树的枝叶,哪是窗里金子样流淌的时光。婚后第二天,尚未从宿醉中醒来,吉娜就病了。娇怯的病中人只要娘家带来的仆女侍奉自己,一天,两天,七天,日月一下没有了尽头。新郎有苦难言,不由自主朝酒杯沉去,一次比一次烂醉如泥。老管家嗅出味道,心里起了不平,一次与少主人同醉后,在院里拉住手端药碗匆匆走过的少夫人贴身仆女,啰嗦抱怨:我,我家少爷哪,哪点配不上你,你家小姐咯?咋个能,能这样子冷落人噻?知道为少爷这,这桩婚事,老爷他,他伤了多少脑筋吗?颠颠倒倒地,醉汉泄漏了自己主人丑恶的机密……
便是这样,穆非子失却了毕生所爱。吉娜没有让他碰一下自己的手。默默地,她穿起长衫宽裙,开始了艰难的穿越,那些迎面而来的日子,那些白草飒飒白雪萧萧的秋日冬天,那些寒冷和黑夜,默默无言地,她穿越它们,走向女性的神圣与牺牲。
她成为了母亲。
吉娜不厌地注视着儿子粉团团的小脸儿时,那花朵样盛开在面庞上的笑,穆非子不能看见。这位父亲从来不曾对自己的骨血质疑,哪怕相信是某个神秘时刻神灵神秘的恩赐,却受不了儿子与妈妈之间的亲,那亲啊,它总是把他推远,远成外人。
忘,吉娜叫孩子忘!
忘儿半岁了,这天早上,这个早春的清晨,年轻的母亲踩着草尖儿上迷离霜花儿,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儿,在自己独有的沉默和陶醉中,离开天龙谷,走上去往关雎城的道路……
吉娜是去经管县城里的穆家酿坊了,她说自己是在坊间长大,开心只能在生意上。穆非子父子却明白,这个日益沉静的女人是要去一个能够见不到他们的地方。
她只要他们能够不在自己眼前。
这一去,就去了十年。
苏如仕用宝贝换得的宝贝,不是曾经让自己心荡神驰的那个,穆成林装在精致的雕花木匣里,与满满十抬彩礼一起送来苏家玉坊的玉佩,是用从东方家玉石商号里购得的一块和田老玉,请关雎县境最负盛名的磨玉匠仿制的,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当然,若是将两块玉佩举到阳光下仔细对照,还是能够看出不同。但是,怎么可能呢?这世上,知道有两块一模一样玉佩的,只有穆成林和磨玉匠,磨玉的行规,只管干活,不问余事,便等于这个人不存在。于是就只穆成林一个了。另有苏如仕见过真物,奈何旋即酒醉人迷,不能深记,赝品来了,怎能认出?何况下料同样是稀贵的和田老玉,就当作至宝,收藏起来。
穆成林的聪诡还在于,早在土地改革运动席卷华夏大地之前,泱泱热土还陶醉在新中国成立的鼓乐喧阗中,他就在一个云雾弥漫的早上,悄悄爬上天龙神山,将自己手里玉佩藏进龙肩峰树荫遮覆的空度母修行洞中。下山来不及一月,土改工作组人员就敲响了他家院门。因为是玉壤寨子头号地主恶霸,他列于头批被革命对象。是遭打吐血而死的,咽气前,告诉了儿子玉佩藏处。
父亲绝倒,使穆非子与死神之间失去遮挡,一年后,也悲惨地成为它的攫取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