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野沙全文阅读 > 第1章

第1章


  1

  穆非子临去的时候,拉着自己女人的手,对她说,吉娜,你是我不该得到的。都是因为错误。他告诉了她两个秘密,一个是她原本应该属于东方白玉,是他父亲用了手段,使东方白玉成为了僧人,而她嫁给了他。另外一个,她父亲得到的那块玉佩不是真的,真东西藏在天龙神山龙肩峰巅的空度母修行洞中。

  穆非子说,吉娜,我的眼睛闭上后,你就去找东方白玉吧,把这些话讲给他,接他到这儿来,和你一起抚养可怜的权儿。东方白玉会是个跟我一样好的父亲。他爱你也许不会胜过我,但我知道他同样是拿命爱你的。

  这个不幸的人其实知道,其中的一个秘密,对吉娜早已经不是了,她已遭遇了它,便是它,使她当年带着权儿默默离去。却还是这样做了。是觉得应该由自己亲口讲出来。只要忏悔是真实的,死亡将是一种洗刷,将是救赎降临时刻。

  吉娜的嘴唇是不是嗫嚅了一下呢?其实她也有秘密深藏着,却是不可以对这个遍体鳞伤即将逝去的生命告白的,这样的时刻,不说才是慈悲。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眼睛里的变化。她的手在颤抖,整个身子瑟瑟的,宛如木筏颠簸于惊浪。心里强烈的念头是留住丈夫,让他不死去。只要死亡不发生,怎样都可以。这时刻,完全忘记了曾经的,爱胜过一切的情形。那时候得知东方白玉真的披上袈裟,告却了红尘,她简直不想活了,世界一下子失去光彩。如果不能跟自己爱恋的人在一起,存在还有什么意思!也忘记了初窥真相时,心上陡起的巨大疼痛。是的,那是疼痛,它超越了愤怒,升腾又降落,化作伤和怜悯,对成为自己丈夫的这个男人,也是对东方白玉和自己。穆非子的伎俩是为了幸福,岂知恰是它使幸福不可逆转地远去。穆非子不能留住,最后一句话落音,就沉沉闭了眼睛。

  一个人走时闭上了眼睛,就是走得好了。吉娜没有号啕大哭。他的手指松开了,是她握着他的手了。只是手这样动了下,再没有变化,她仍旧那样在他旁边,依偎着。她听见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停止了流淌,慢慢变凉。如果她一直这样依偎着他,不离开,灵魂是不是就不离他而去呢?如果穆非子知道心爱的女人这般与自己相握了,相信他的灵魂不会同意别处另有天堂。

  这天的太阳很大,从窗子烈烈射进来,照得半间屋子明晃晃的。这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穆天权贴着外门框,从窄窄的门缝儿往里瞧。自己两个最亲的人之间有个巨大而微妙的隐匿,刚刚有感知,这尘埃就落入幼小心田,使世上有了个学会说话的同时便懂得无言的孩子。他想过父亲的胸膛里,迟早有一天会蹦出个石子儿样的玩意儿,要了他的性命。那是对妻子和儿子夜以继日的思念所化成。却没料到,这个高大魁梧的人竟是如此悲哀地死于外伤。那些打他的人,是魔煞吗?恶魔们出现之际,父亲也许有过庆幸,是他们使离去十年的爱人回到了自己身边。从关雎县城往回走的那个早上,母亲对他说,七个星有难了,这样的关头,咱们得去和你父亲在一起。十年里,他时常由父亲抱着,回到出生地方,在散发着淡淡腐木气息的亲爱的祖宅里,度过一段段快乐时光。母亲却一次不曾回来过。曾经,他伤心地以为,母亲永远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现在,多么希望真的这样啊!只要父亲带着苦涩的笑容在这座阔大宅院里影子样游走着,宁可母亲永远在他的目光之外。

  轻轻推开房门,他来到母亲身边,抽泣着说:妈妈,天堂远吗?爸爸一个人往那里走好孤单呀!这让吉娜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儿子泪珠儿滚滚的脸,心里一绞,泪水“哗”地涌出。权儿怎么知道父亲走了?是呀,穆非子要去天堂呢,不能老是留他,松开手让他走吧。说不定到达天堂也有时限的,可不能误了他。手指松开了,她站起来。穆天权扑到爸爸身上,大放悲声。那已经是僵硬了的,是遗体了。

  穆非子百日祭后,吉娜朝朵嘛呢寺走去。这是可以有的行为了。已是夏天最后的日子,漫山遍野的绿色像是狂欢节后人们的脸,被彻夜兴奋折腾得老了,苍苍黯下去,不再到处闪烁波光。天空笼着薄云,走在田野间的石板路上,深深吸一口气,稻子和野草交混的香气幽幽透入肺腑。穆天权默不作声跟在母亲身旁,显然已经忘记了这片田野曾经给予自己的欢乐。一晃那是五年前了,父亲带领他来到这里。父亲手臂伸出去,在胸前缓缓划过,说,儿子,看,这片大田上的稻子长得多茂实!这都是咱家的呀!这样说着,父亲弯腰将他抱起,他的眼睛就比父亲的高了,一下就看得远了。平坦广阔的田畴像是从天上铺下来的一大块碧绿绸缎,绒绒的,在云空下一漾一漾闪动。他的心忽然被一种奇异的快乐填满,这是拥有的快乐,身为主人的快乐,他置身在一派蓬勃昌盛的风光里,而这风光是属于他的。在这初次降临的情绪中,他沉浸着,享受着,不知道它将使自己一生的跋涉成为找寻。

  那块田也是咱家的吗?他小手的指尖儿对着前面。

  田地尽头的林带,像是谁饱蘸油彩涂抹的一道粗线,线条的那边,同样碧绿的稻田,朝看不到头儿的地方铺过去。父亲对他说,那块田不是了,但想让它是,他想把它买下来,那是康家的田,康家这几年不停地卖地,很快就要卖到这块了。父亲说,田连起来好侍弄,蹚成大垄,一犁杖豁到头儿,最出工。

  康家为啥子要卖田呢?他问。田是多么好的东西呀。

  日子败了。父亲说。

  日子,咋个,败?

  抽大烟。

  这时候,来到两个吆着牛犁地的农人跟前了,是一对父子,在犁稻田间隆起的一块荒芜旱地。后生在牛尾巴后满头大汗地扶着犁,老汉跟在旁边,手里晃着竹梢儿,他们的袖口高高挽着,缀满补丁的衫子一圈一圈浸着汗渍。老汉罗躬着的腰直起,又哈下,层层堆着笑的脸够过来:老爷带少爷巡田呀?

  话没落音,响起后生焦吼:哞!哞!牛偏到了一旁去,蹄子踩踏下,稻秧纷纷倒伏,犁杖拖进了垄,“哗”,“哗”,青苍苍的稻秧被连根拽出来一大片。

  “啪”!“啪”!竹梢在空中炸响了,梢尖儿准确地剐到牛耳根上,逼畜生回到空地来。老汉嘴里骂:犁杖咋个扶的嘛?龟儿!

  竹梢怎样到的父亲手里呢?穆天权没看清,只听它格外震耳地一炸,后生应声惨叫,丢下犁杖,两手捂脸,蹲了下去。

  你的竹梢抽错了地方!

  父亲狠狠盯老农一眼,掷砖头样砸去一句话,走了。

  穆天权看见蹲着的年轻人手指间,血像丝线似的拉出来,心里一颤,禁不住浑身一个激灵。父亲察觉了,脸绷得像弓,眼光箭镞般朝远处射去,狠声狠嗓说:对这些东西须下得手,他们才会长记性!

  你不该,抽他的眼睛。男孩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抽搭。

  竹梢儿不认得哪是膀子,哪是嘴脸!父亲话语如铁。

  那时候穆天权不能够解透这句话,他刚刚满六岁,站在田垄间,就被稻子淹没了,不像现在,稻穗拔到再拔不上去了,他行走其中,细长脖子上的脑袋还是高高在上地晃动着。他已到母亲的耳根了,饥饿没有妨碍他抽身条儿。

  但是饥饿迫使他忘却了脸面和危险。在朵嘛呢寺光线黯淡的神殿里,巨大无边的寂静中,他不顾一切地抓起神像前的灯盏,“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里面的桐油。

  那是神殿里唯一燃着的神灯,原本它里面装的是酥油,从前年开始,改换成了桐油。

  这时候,吉娜正与空明法师对面站在后院高大的榕树下。

  两人已经说了很长时间话了。穆天权是在旁边听了会儿,索然无味,才悄悄溜开的。先在寺院里转悠,仰望西北角高高矗立的白塔,细细抚摸散开着的僧舍大门上的铜铸扣环,绕着圈打量煨桑台,张开胳膊抱那些抱不拢的粗壮榕树,最后才抬脚跨进神殿宽大的门槛。

  是灯盏里的桐油唤起了男娃儿对油脂香味儿的记忆。靠近前来本是出于好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走进寺院,并跨进供神的大殿。此前母亲是不许的。母亲说,没成年的孩子不得进寺院,是比最老的榕树都老的规矩。他不知道这里的灯盏为啥白天也燃亮,它跟自己见过的那些灯有不同吗?当神灯近在眼前,全然忘却了靠近它的初衷,灯盏那瓷碗一样的肚腔里,桐油强烈地发出诱惑,那油脂独有的晶亮光泽,强力地召唤着他的胃,还有香气,眼睛看清它,它就倏地钻进鼻孔,逸进胃肠,直逼得脏腑间一片痉挛,随着“咕咕”鸣叫,胃里梗痛难忍,心跳加速,一阵晕眩,涎水涌出。

  完全本能地,手朝灯盏伸去,却停在了半空。想起母亲的训诫了,偷窃是可耻的!

  手收回,逼自己转身,从这里走开。做到了,步子拖拖地,挨到门边。头靠在门框上,偏过来,仰起脸,大张开嘴,涎水小溪似的流出。管住自己!他在心里默念,这是母亲挂在嘴边的话。喝油的念头如一条蟒蛇,在思维的手指间扭动,跟他拼着力气。他越捏得死,它越扭得凶。忽地身子起了寒战,随着额头和后背一股冷汗沁出,蟒蛇挣脱了去,只听脑子里“轰”一声,不由自己了,猛地扭身,饿虎样扑回神案,像是跟谁争夺似的,一把抓起灯盏,顾不及吹灭里面燃着的灯捻,对着嘴巴倾下。

  剧痛是在约半个时辰后发作的,来势凶猛,似是有铁棍在胃里狠命搅,搅得肝碎了,肠断了,冷汗如雨。他先是捂着肚子蹲下,继而坐下,最后躺倒,翻滚扭动,由不得大声喊叫起来:好痛呀!肚子痛呀!痛死人了啊!

  2

  东方白玉的神情是吉娜没有想到的,对于他,她只是一个施主了,他投来的眼光跟投向所有施主的无有不同。其实,不同是有的,她刚刚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一瞬间里,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曾有光芒掠过,犹如流星。只是,那时刻她的心剧烈颤抖着,使得眼睛丧失了捕捉细微的能力。她还是娓娓地,让他知晓了该当知晓的一切。

  讲述从玉佩开始。这几乎就是循着脚下土地的最初了。东方白玉对此并不陌生,他的家族就是这块叫做天龙谷的辽阔土地的根。

  东方祖上为秦人,为避战乱,迁流蜀中。初落脚天府平原,为流疫所苦,又辗转进岷山。溯岷水而上。一日,行到这叫天龙谷的地方,忽“豁拉拉”声巨响,有大石劈空砸在脚前的路上。四野安然,风不弄枝,只闻鸟语如歌,水声潺潺,却哪里来的飞石?奇异心下,一家人停步江岸。在冠盖如云的老树覆着的火炕般平坦光洁的白石上,小睡醒来,家主放眼四顾,看到了这地方的好处。就好在江湾那块望不到边沿的草甸子上。那是江流千百年用枯草朽木淤堆的一湾滩涂,秦地农民叫做金不换的“河捞土”。那么天上掉下来的大石头是神的警示,告诉自己不要再往前走了,已经来到家园?对从石板上支起身子两眼惺忪的妻子说了句搭窝棚,他跳到地上,去背篓里摸斧头了。

  这就是东方家族在蜀中拓土的第一代祖先,名东方龙,妻子欧阳氏,单名凤。

  那时他们的大儿子刚刚会跑。到最小的娃儿出生,河洲里卧着两百垄熟田了。人们唤这外来户落地生根的地方东方窝棚。后来窝棚被高轩宽敞的房屋取代,地名不改,直到高僧毗卢遮那远道而来。毗卢大师改“东方窝棚”为“七个星”,是在这地方住了一年又八个月,即将了缘离去的那个早上。

  这日清早,大师晨课诵经时,胸前玉佩忽然放光,并隐隐出乐音,略略思忖,明白它是要留在此乡。送行的东方龙端水捧食,携众来到,大师双手合十,诵声佛号,缓缓摘下来朝他递去。原本只是想指个宜棺脉的地方给这东方龙,大师从西域一路行来,遇到本性最厚诚的,就是这个人。大师是被流放命运拽拉着来到这里,先是从西藏到南疆的车尔臣河畔,被昆仑北坡一个峰岭环抱着的谷塬吸引而留伫。用三年时间使那里矗起一座白塔巍峨、殿宇庄严的寺院。再三年,那座叫根本寺的佛寺成为天山以南人们心中的圣地。在一场吐蕃对西域的侵略战争后,大师离开香火鼎盛的根本寺,再上放逐路。止步天龙谷也是因为那块飞来石。大师掬饮江水,一扭头,看见了它。石头约略为心脏形状,一面是莲花生大士能解一切厄难的十二字心咒,一面是观音菩萨六字真言。

  心潮涌动着将手杖朝石头旁边的地面插去时,尚不知它神奇的来历。师徒也是伐木乂草,筑了个窝棚。一年后,由东方父子勤劳的双手,窝棚变作了三间房构架轩敞坚固的木石神殿。东方家的食物、布匹、用具,源源不断送来了寺院。寺院和村落之间隔着紫草溪,是岷水一个支流,为方便,东方龙率众砸桩铺木,在河上修了座石头桥。这时候,东方窝棚是个五户人家的小村落了,另外四户或避难或逃荒而来。东方家已经人丁兴旺,东方赵氏共生七胎,五男二女。毗卢大师指点迷津时候,五房儿媳妇都已娶回,只两个女儿待嫁。女儿们不肯嫁往别处,要像哥哥们一样终生守在父母身边,致使婚事拖延,这意味着要招赘上门女婿。

  毗卢大师给寺院起名“朵嘛呢”,意思是天然生着经文的石头。这时候已经知道大石头的来历了。大师递来之物照花了东方龙眼睛,淳朴山民没见过这么晶朗的东西,手臂不由得抖起来,不敢接,这物什太贵重了,自己怕是承受不起。大师一句话定了他心:一样东西既是朝你来了,就是有缘,拿着吧。大师嘱告,这玉佩要戴在家主胸前,代代相传,不可示人,不可玷污,逢农历二月十八太阳初升时刻以山泉水洗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