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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戴上吧,吉娜,你把它们再戴上吧。范新生温言蔼语。吉娜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感激地笑了。她渴望它们回来,就像渴望东方白玉带着它们最初走进自己家门那个十五年前的早上弥漫楼前的栀子花香回来,就像渴望自己丢失了的一些血液肌肤、一些性灵回来。四下瞅了瞅,想找个地方把手绢包放下,玉镯得一只一只戴。范新生懂了她的意思:我替你拿着。伸手要接回手绢包。却被穆天权抢了先,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男孩子忽然跨上一步,抓过手绢包,倏地又跳开,拽母亲衣襟来跟自己面对着,大声说:妈妈,我来帮你!这样吉娜就是背对着范新生了,他就看不见她戴玉镯的情景了。这不免令人失望,他是一心要看着它重新回到她腕上的,这是他的成全啊!只有自己知道为此所担的惊险,所费的苦心!不由地,迈上一步,他又站在吉娜旁边。而这是穆天权不愿的,只见他伶俐若鼠,一猫腰钻到了母亲身后去,同时轻轻拉母亲旋过身来,范新生便又在他们背后了。两个大人识得了这小心眼儿,模糊着的东西一霎儿变得逼人眼睛,一时都有些不自然。吉娜苦笑,如此,玉镯还可以回来吗?玉镯又怎能不回来!正难为,忽有焦急呼喊声自远处传来:吉娜大姐!救你爸呀!快!……

  一切都被剪断了,完全本能地,吉娜循声跑去。穆天权打个愣怔,迅即回过神儿来,也要跟着跑,迈步间,意识到什么,猛回身把手绢包塞回范新生手里,才箭一样射去了。

  2

  东方家远祖东方龙和玉壤拓荒人当年商计着以坟园西南角站立的两棵老柏树为坐标造家族墓地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它们会做了行刑柱。是在称为“打浮财”的一出里,用拇指粗的皮麻绳把罪者紧勒勒绑在粗过磨盘的树身上,笞打训问。在这打头儿领刑的是七个星村在玉壤寨子盘了铺面仍旧活着的两个财主,苏如仕和倪德明。苏如仕早已败相,倪德明却旺势,让人看见医道的不受时限。开始也是绑在坟园进大门空坝子竖着的那一排青木柱子上,后来才牵到老柏树这儿来。

  “打浮财”是随跟着大抄家就来了的。地主恶霸们狡猾透顶,解放的锣鼓喧天一响,一些坏家伙就开始挖窟窿捣洞地藏东西,每每趁夜深人静一车车拉到深壑大谷去埋在朽树下封于岩洞中。随着革命工作的深入,出村进寨的道路被武装队员们滴水不漏把守了,他们出不去,就在自家院坝里搞名堂,一些明知道的鬼把戏,硬是掘地三尺搜不出,好言相劝,死活不肯说,没办法,只好棍棒说话。

  罗队长们深知,这跟运动初始的镇压消灭是不同的,目的不在命,在钱财。顿时难了许多,行刑成了烧瓷器一样的讲究活路,要着意个把捏火候儿,轻了,他不理会你,牙口咬得丝风儿踅不进。下手重了,他一口气儿接不上来,吹灯歇戏。何其伤人脑筋!区上游书记眉头锁了死疙瘩说,要是你七个星都打不出浮财来,别处更甭指望了!范组长原腔原调学来这句话,里头的意思,罗队长懂!更懂康区长无语的焦灼。

  今天这“打浮财”尤其难演因为里头有恩人倪德明,下不了狠手,准星瞄住苏如仕,偏这人史军又转弯抹角护着。俩老财移到这边老柏树上来,便是史军的鬼点子,看似花样翻新,实为着他们好,今儿个日头格外毒,在那边空坝的柱子绑上大半天,光晒也会是个半死,老树有繁枝密叶荫着,免了这份罪。浮财难打,还有个缘故,地主富绅们很快发现,这件事上主动是愚蠢的,你老老实实交出了,人家认为你不彻底,有藏头,还是打。索性钳住嘴巴,死活不吐口,反正得给你留口气,不能落个人死财飞。苏如仕咬嘴如钳,另有衷曲,别的金银珠宝没啥,独那块玉佩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从日头冒红折腾到夕阳斜挂,连根铁钉都没打出来,这还是头一遭。罗队长有些压不住火了。倪德明身上留不留情其实关碍不大,他家祖训不许存珠宝,但凡来了即刻换成药材,家中连活钱都不多,这谁都晓得,顶多打出些千年老参、百年虫草之类名贵中草药。故事只能出在苏如仕这儿,苏家面上看着虽不行了,是跟那些豪门大户比,一般穷寒人家还是房屋抵不得他半爿大门垛,正是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武装队员看懂了队长的阴云脸,建议把俩老东西送到紫草溪下段的罗锅村去,叫罗锅村打。此为政策中的一种打法,便是考虑到老邻旧居中可能有的这种顾碍情面而针对性制定,本村实在打不出来,可交给邻村,谁打出来东西归谁。遭罗队长狠狠一斜愣:拉走不就是别人的了?!

  这加重了罗队长紧迫感,言罢,掂了掂手里青木棒,紧抿嘴唇,一个下狠,侧身冲苏如仕走去。这些人他也算有领教了,个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史军见状,脑门儿倏地冒出层细汗,自己是再不能说啥了,只有另寻章程,朝戳立一旁的薛勇丢了个眼色,这人会意,佯装找茅坑,绕出东方坟园大门,撒腿往吉娜家飞跑。

  吉娜正站在稻穗似轻波在呼吸一样细微的风里悠悠摇送的稻田间,在范新生的深情注视和穆天权的紧张观望中。

  那时候有一缕野樱桃花香儿飘过来,跟夕阳浅金浅金的光色一起,洇在吉娜眼前的玉镯上,使它们鲜焕玲珑如瑶宫仙物,因为突然而来的一声喊,人心和时光共同编织的风景折断了,吉娜再次离开了它们。

  她却无法不接受范新生的帮助,这是随之就来了的。跟着史军派来报信的人,气喘吁吁跑进东方坟园,来到父亲面前,人已经不能说话了。爸,咱家到底还有没啥东西呀?吉娜的哭声被陡然铺出的一片寂静托着,像是一根在秋风里悲吟的琴弦,她撕下一条褂襟子轻轻给父亲擦脸上的血。从那吃力地睁开的两眼瞳仁散发的弱光,晓得了家里是还有藏匿的。何苦呀爸爸!啥子样的珍宝贵得过命哟!她转过来,冲梗着脖子跟范新生大声小嗓嚷嚷着的罗光宗说,别再打我爸了,我这就回家去找我妈拿东西去……我有啥都会搬来的。你可得保证,我把东西都拿来,你再就不打我爸了……

  吉娜,你放心回去拿吧!去吧……范组长眼睛冲罗队长使劲一斜乜,扭头来换成蔼声对她说。穆天权过来接下母亲手里的襟褂子,仿样给外公轻轻擦拭面颊,边说:妈,你回吧,这儿有我呢!看哪个贼娃子敢再打外公……

  吉娜强咽悲泣,朝坟园门口跑去。

  玉壤通向七个星村的青石板路,现在很难走了,石板多被撬起来,推到一旁的草窠里,路面就像一张大麻子脸坑洼不平。吉娜觉得自己是从青石板路上飞过来,落到了家门前。齐云格正在院坝里团团转,急得脑门顶就要冒出青烟来。天可怜见总算女儿回来了!一眼瞧见,焦灼道:吉娜,快!快去玉壤看看你爸去,别是被“罗怪”一些人打死了哟,这都一整天了呀……

  妈,咱家还有啥?赶紧都拿出来吧,救我爸一命……

  吉娜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攥住母亲的手。齐云格一时没弄明白,瞪眼瞅着女儿:啥拿出来呀?别急,慢慢说。哎呀——“打浮财”呀!吉娜头一摇晃,眉拢起,着火似的盯着母亲的眼睛。噢!齐云格明白过来,拢眼略一思忖,扭身朝后院走。一条粗线似的连着两栋房子的青砖甬路旁边有棵斜身子老槐树,齐云格就在那底下收住步子,往地上瞄了瞄,把准了,唤吉娜去厢房取来铁锨铁镐,娘儿俩一个挥锹,一个抡镐,挖起来。热汗一层层冒着,麻布褂子后背心洇透湿了,啥都不得见,不由慌了。吉娜停住手,直眼觑着母亲。齐云格也直起腰,迎着女儿的眸仁。却是只碰了下眼光,连一声叹息都没发,又弯身子挖起来。忽听铿锵锵一声响,有东西撞在镐尖上,分明是铁物。吉娜一声低呼,扔了镐,蹲下身光手扫开土层,方正个箱子角凸出来。

  箱子上下两个,不大,刷着墨绿色漆,一样金橘大的小铜锁锁着。吉娜一镐砸掉锁,揭下箱子盖。母女俩又碰了下眼光,才去细看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不外金条银锭之类,稀罕些的是一个玉貔貅,一层葛一层绢地裹着,和田青白玉作料,纯手工打磨,显见有些年岁了,闪着一道幻秘的光。吉娜没见过,不由多看了一眼。齐云格伸手轻轻拿起,细细摩挲着,告诉女儿,这是苏家的传家物,最早在这天龙谷开门立户的祖先,就是靠的这手磨玉貔貅蹚出生路来。吉娜接过,好奇地端详着,生了不舍心,跟母亲说,想把这玉件留下来,一旦交出去,那苏家代代相传的物根就断了。齐云格眉眼间现出一抹刚毅,低缓却不容置疑地叫女儿把手里东西放下:最好的传家宝是德行。别的啥都是留祸!

  这样说着,眼光打了个直,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身起,弯腰捡起刚刚放在地上的铁锨,朝院子西墙根走去。依墙根是一拉溜儿银杏树,都长得越过了二层楼顶,中间有棵树脖子朝里偏着的,比别的略粗些,齐云格就在它旁边站定,跟刚才一样弯腰挖起来。这回东西露得快,也是个墨绿漆的铁皮箱子,比刚才两个小一号,一样的金橘样小铜锁悬在箱盖底下。箱子里还有箱子,樟木钉的,竹篾编的,纸壳糊的,层层套着,一一都打开,里头枣核样嵌着个小包裹,一般地外层葛里层绢封得密密实实,这就是十二年前穆成林随十抬彩礼送过来的那个玉佩。

  把这个也拿上。齐云格看都不多看一眼,转手将玉佩递给了吉娜。完全是直觉,吉娜明白了手中物来历,想起穆非子临终时的一番话,一时不禁发呆,不知天龙山上空度母修行洞里的那个跟这个果否难辨真假?待要端细打量,时间不让了,就叹息一声,欲说无言地,转身回到了老槐树下。

  风箱似的喘着重新站在东方坟园的老柏树底下,暮色还在云彩上团着没有往下落。

  咋样?到底给打出来了吧?罗队长盯着缴来物,长长吐一口气:可见财主富绅们不往死里打不得行!苏如仕已经缓过气了,头歪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知道吉娜把两个埋在院里槐树下的铁皮箱子挖出搬了来,并不在意,要是这些东西能化了今天的劫,那也算显了物功。范新生招呼人过来搬箱子到那边工作组办公室去清查登记,一挥胳膊示意给两个受难者解绑,放人回家。打浮财有收成,他也高兴。

  倪德明绳子一松就软到了地上,他没怎么挨棍棒,看来是饥渴所致,打清早到现在水米没粘牙了。倒是苏如仕演出来一段风骨,穆天权和吉娜上来一左一右要搀扶,被他抬胳膊横开,只接过一截槐木棍,在地上使劲戳了戳,当拐杖拄着,往家里一步一步走去。

  进得院门,不往屋门口走,却是打个弯直奔后进院子西墙根的一溜银杏树,来到那棵脖子朝里偏着比两旁树略粗些的银杏底下,一眼看到翻壤新挖的土坑,一时打了愣怔,似是不知自己这是来到了哪里。身子磨着圈找老伴齐云格,想问个究竟,老伴就在身后,忙扶住他,心疼地劝着,要搀回屋去。一天没吃没喝了,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快去喝点儿米汤歇歇吧。她早在瓦罐里给熬好了。你把那……?他手指硬硬地,朝地上的坑指着,直勾勾盯着齐云格眼睛。老伴一霎儿眼圈红了,脸朝旁边侧开,点了点头。就听见“咕咚”一声,苏如仕倾山一样栽倒在地上,眼白一翻,没了命气。

  3

  这时候的七个星村吉娜真正觉得可以离开了,白玉出尘,父亲仙去,只要牵上母亲和天权的手,自己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了。认为她们走后,沈蔷两口子住到这老宅来为好。穆家把在七个星村北头儿,离邻居们远远的,像个独门野户似的,太平年月,是个僻静孤单,这乱世荒岁,就有许多生的便利。屋里粮米接不上的时候,摸黑儿出去在紫草溪和百泉湖中间的河汊子抓点儿鱼鳖,荒郊野地里挖点儿野菜什么的都方便。沈蔷是穆家一个远房亲戚,穆成林爷爷辈上的姻亲,穆庄子夫人穆程氏娘家攀过来的,家住汉口城,是个豪绅之家。沈蔷母亲为第九房姨太太,弹一手好琵琶,曾有艺名九天仙子,进得沈宅就专了宠。沈蔷是以长得纵情任性,十六岁的春天去天主教堂做礼拜,认识了寄住教堂的庞文军。这是个画家的儿子,自己也喜欢画画,父亲跟教堂的神父是朋友,送他来这里学洋文,想过了这个夏天让他过海去修习西洋画法。两人一见钟情。母亲却不中意庞文军,逼沈蔷嫁给陆专员的公子,沈蔷一气跑出家门,当晚做了庞文军的新人。汉口无论如何不能待了。庞文军不敢把沈蔷带回家,光凭自己又出不了洋,找个地方藏起来过日子最好。夕阳下依偎在江边沙滩上沈蔷给庞文军讲过岷山深处的玉壤寨子,她十二岁那年跟母亲去玩耍过,脑子里刻下了那寨子四野画一样丛簇着的翠竹野花儿,曾把学画青年听得无限神往。此刻想起来,悄悄去住到那里岂不是好?山高谷远,没谁会寻去,他俩就隐在泉石草木间做逍遥神仙。没准儿得山水之灵,自己的画会超凡脱俗,直去化境。沈蔷托腮寻思了会儿,再没更好法子,点头应了。小夫妻即刻打点行囊启程。没瞒神父,这个替神灵做事的人瞒不得。他也并不阻止,当胸画了个十字就给二人送行。郑重接过庞文军递来的书信,答应转交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