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范新生为保全穆非子而奔走,是时局演化之功。或者说,是神圣的革命情感在激烈内心斗争中终于占了上风的体现。确实这是从革命事业的需要出发,解放初始,杂沓纷乱,百孔千疮,作为当时经济命脉的工商业正常运转是社会稳定的基本保证。七个星村虽说富甲一方,但能划归民族工商业的人家,只有东方和穆姓两户,便是这两户人家,也唯穆家可数,东方家的商贸产业已经名存实亡。自老太爷东方怀瑾仙逝后,再没有铃辔叮当、袋包鼓鼓的长长商队自西域而来,加之现下顶门立户的东方信玉几乎没有经商之能,东方家玉石商号和绸缎行的繁盛兴隆渐成旧梦,近几年悄悄都拢到了穆家治下,是吉娜在操心了。
对待民族工商业人士,政策是不同的,要进行改造,不可以打死。
怎么也没有想到,煞费苦心的筹谋竟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就在范新生为了穆家划定民族工商业最后一次去关雎城时,穆非子委顿于罗队长所率武装队员们的棍棒下。怀着事遂所愿的轻快心情范组长风尘仆仆回到玉壤,悲剧已无可改写。
忿激无以名状,他猛地拔出盒子枪,对准罗光宗的脸。
我不是说过不许动穆非子吗?他迸字如点射。
我是给你报仇!你眼睛咋瞎的?
罗队长没想到自己冲口而出了如此非政治的话语,一时惊愣怔,大脑空白了。
这直顶鼻梁乌洞洞的枪口啊,多么寒人心!怎样描述此时此刻他的满腹冤屈,恨恼交迸?恨自己一片好心做了驴肝肺!恼范组长如此当众灭自己威风!
确实这是为范组长着想的行为,当然仍旧是以己度人。有什么不对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哪个敢说这句话有错?他是从灭掉东方家族所获得的畅意而重新体味人生。真的这是不亲身体味不可知之的感受。当那感觉高压电流样从经络间穿透,他理解了世上所有辣手报复的人们,不为出气,为的展示自己。无毒不丈夫,为啥传下这么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啥有这类句子狠狠镌写在时空中?这都是精英们浓缩得变黑了的热血所滴就。男人,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为豪杰!
当那由东方一族四溅鲜血带来的胜利感盛开成生命间奇异的愉悦之花,本能地,他又想到了镜子,相信这前所未有的快感一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使自己被痛苦扭曲了的面部线条在一刹那间舒展复原。身体的形状不能改变就认了,只要脸能回到从前,让他确信自己曾经是英俊少年,有过“小唐伯虎”的美称,让人们知道原本他是多么俊美,可以在时光的雕塑中长得多么挺拔潇洒,从而得些安慰。却没朝有镜子的地方走去,因为已经发誓永不再见到它了。因为害怕那绝望的钢刀戮自己的心会一次比一次更残忍。这种放弃它是更伤的伤,更残忍的残忍,更绝的绝望!深渊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绝望!
这便是七个星村地主人家一户比一户死得更惨的缘故,他需要那股血腥味儿,想自己不痛最好的办法是让别人痛。既然回不到从前了,就朝着能去的地方去吧。他告诉自己,那是超人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的足迹合而为一。
当然,仍旧这些只是那类要牢牢锁起来不可以带进工作凡夫俗子的内心搏斗。生活中,一切行为都在严肃认真的思考支配下,是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出发。他坚定地认为,对恶霸地主们愈镇压得狠,愈显出对工作的尽责对人民的尽心对党和组织的忠诚。血债要用血来还!
连对自己有着救命大恩的倪家都排到了穆家前边进行,已经是对范组长最大的恭敬了。对于那啥子“民族工商业”他是不以为然的,论这个的话,关雎城里经管商铺的那些豪绅和妇婆就够顶数了,扯不到这些一直居住在天龙谷的地主身上。留下倪德明没镇压是因为去捉他时候正好他在给人把脉看病,屋里屋外等着看病的人“呼啦”下子都跪了,黑压压一片,哀告哭泣,为“神医”请命。党的干部岂可违民意?这却不能成为穆家留下穆非子的攀比理由。这个本该成为第一倒霉蛋的家伙,末日出乎意料地不断拖延,已引得猜测横生,再下去对范组长将会不利了。时至今日,人言早已不再是关于他身为党政领导干部是否公报私仇,而是散发着另外的暧昧诡秘意味了。由于这是无法对范组长知会的,使他面对采取措施而不可商量的艰难,加之坚信范组长是因为不知道大仇得报后的快感才如此犯糊涂,有了这趁其外出时候对穆非子下手的一出。这样子,就啥都推不到你范新生身上了。
总算表达清楚了这些意思,让范组长知道自己所为为何,几多苦衷。岂料一丝换不来这人的感戴,愈发气得要爆炸似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欲把喉咙吼破:
革命者要以大局为重!你懂不懂!……穆非子死不得啊!眼下穆家顶事的就落他一个了啊!
范新生悔,悔恨自己选择了这个人,悔得肠子发青。这知悔其实早就来了的,在罗光宗开始做“打沙罐”试验的时候,就强烈地在了心头,只是,晚了,那时就晚了,罗队长的背后已有康区长这座山矗立着了。为什么不再早一些?在罗队长独自去见康区长之前,在他不顾政策要在百泉湖旁边对东方家族进行公审并执行判决时候?要是能够,他会不惜一切,把他撤掉!
要是自己扣动扳机呢?可以的,当时情势,顶多定个急躁冲动感情用事罪名,调离玉壤乡去别处任职以示惩罚。这成为范新生之后又一个悔。
罗光宗丝毫不领情,漆黑冰冷的枪口虽然没有射出夺命子弹,杀伤力却几乎不打折扣,它在打掉了他尊严的瞬间让他识得,这是比自己费劲巴力树立起来的威风更要紧的一样东西。由此,他的心里,对范新生,有了结。
范组长的疼痛更在于,吉娜由此愈发成为不能的面对。穆非子在,是一种不能,这个人没有了,是另一种不能。怎样让她知道自己为保全穆非子所做的一切,相信她丈夫的惨死与自己无关?
其实,这吉娜怎会不知?范组长存在相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点点滴滴,她清晰感受到了的。穆非子死后,由她站到批斗会穆家位置上,带给痞性流气之徒无以言喻的兴奋,这个过往看一眼都是亵渎仙人样的妇女,竟也有将被扒去衣衫的一天,让他们终于可以一饱眼福,看看她跟别的婆娘究竟有否不同。设若不是范组长及时为穆家请得了民族工商业主名分,这大劫她如何得逃?
她不能算是地主婆,已去城里居住多年,正儿八经的工商业人士了。就这一句话,范新生拯她于将溺。
最惊险是穆非子死后,由罗队长率众进行大抄家时的一场。那次革命行动定下的规令是,凡被抄人家,要将财产和人一起带走,依财产数额量人刑。那天抓走的地主们几乎无一活命,没被当场打死的,回到家里也不久气绝。
或者应该说,救吉娜的是手腕上那对玉镯。吉娜有一对戴上就再也摘不下的白玉手镯,是整个一趟山川愈传愈秘的奇事,没有人不巴望看一看这非凡之物。终于得了便的武装队员怎肯错过时机?里间箱柜里值价物品统统塞进篾条筐子,迫不及待朝端坐中堂的女主人身边围来。玉镯传闻的属实使几个寒门穷舍长大的年轻人激动不已,一时间浑忘其他,一心只在咋个把这物件弄下来,吉娜于是没有被随众带走。满载而归的武装队员们聚拢东方坟园场坝,清点人数,发现有几个没回,说是在苏家玉坊摘吉娜的镯子。罗队长沉了脸:把人一起带来不就得了?
史军跨进院门时,一个武装队员正拎着明晃晃的菜刀从灶火房大步抢出,要去剁吉娜手腕,不耐烦再费劲巴力往下弄玉镯子了,手砍掉,它不就下来了?
把切菜刀丢回去,这人动不得!史军一声大吼,满院震动。
他亲自来执行命令就是为了护吉娜的,这个玉壤寨弹棉花匠的后代,自小没了娘,爹拉扯着饥一顿饱一顿度日月,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跟讨饭差不多,几次命悬一线都是被吉娜救下,天可噱地可谑,吉娜大姐不可辱没!
看清来人,拎菜刀的一梗脖子:咋个不能动?这是自恃在罗队长跟前得脸。
史军憋了,半天支吾不上来,凶起脸:没啥咋不咋的,说不能动就是不能动!
争执起来。史军找不到理,急得喉结直窜,幸好门外进来个胖子,大声助阵:吉娜就是动不得!范领导不是说,她是啥子工商业吗?史军醒腔:对!吉娜是工商业!这个跟地主老财不一样,不得杀!哪个说杀了?剁她手。手剁了,镯子不就下来了噻?有人恍然大悟。这使持刀的如得加持重新兴作起来,上前掳住吉娜一只手,“刷”,举起菜刀。
住手!
一声断喝从院门口雷似的滚来,是范组长来了。
顿时一片鸦静。
自回乡以来,这是跟吉娜第一次面对面,范新生却没有让眼睛跟她的相碰。哪个敢伤她一根毫毛我立马毙了龟儿子!他声调如铁。吉娜是不能不跟着走的。威凛地四围扫了一眼,他打个手势,院坝里的人踢踢踏踏往外去了。玉镯无法不离开吉娜的手腕,因为这是归属地主财产的,必须抄没。奇怪的是,站在东方坟园西南角那两棵虬枝龙蟠的老柏树下,飒飒的风里,他的身旁,吉娜手指轻轻一顶,那镯子就从手腕上悠悠褪落,简单得像是一阵风过枝头飘下的花瓣儿。是千年神柏的护佑吗?是山风的慈悲和身侧这个男子内心真爱的力量?旁观人众一时都有些懵懵的。范新生抢先伸出手,接住了玉镯。
它们成为这位土改工作组组长唯一违犯纪律,私匿下没有缴公的东西。
在于他,这不是物,是吉娜的气息。
必定是这奇妙和吉祥牵引自己去到日思夜想的人儿面前,说出炽热心愿。曾多少次甜蜜设想过一朝相见的情景啊!谁知竟是今天,在此时此地,这样地,送还玉镯不是计划中的美丽理由,而成为苦涩借口——让吉娜明白,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恰如他对她深入骨髓的思念,在这个静如秋水的女人心灵深处,也磐石般地存着一个痴想,就是当年送这对玉镯给她的东方白玉。从两眼相对时吉娜眸子里掠过的光,范组长确认了自己的猜度,不由更加沮丧!
从来没有忽略过东方白玉的存在,只是暗自希冀对于吉娜这已成为过去的伤痛,已是一方遥远得渐渐再看不清晰了的风景。事情应该便是这样,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看见过吉娜去那一撮土一粒沙慢慢掩埋了东方白玉青春的地方,离得那么近几乎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地方。没有了穆非子后,他和她会互相寻找,这就是自己揣起玉镯迟迟不来到她面前的缘故?要是自己早些来了,今天就不会成为她朝朵嘛呢寺走去的日子吗?
范新生心内酸涩不可言说。
你,是去接东方白玉还俗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撕牛皮纸,费了很大劲儿才控制住没让它打抖。这是好久没有过的情形了,自从瞪着一只形如盲瞳的眼睛走下玉壤寨子的山坡,他的声音就再没打过抖了。
果然殃及了白玉!吉娜一凛。
世上已经没有东方白玉这个人了。她摇头,强自镇定,直视这位此刻执掌着玉壤一片乡土生杀予夺大权,与自己家有着化不开一摊恩怨的人物,想看清他眼底的潜藏。这么说时内心里没有悲哀,使她几乎获得了快乐。但是目光触到的一对瞳仁深处的东西令人不安,它们全然不对应她的忧虑,那不是属于一个政治生命的。却是什么?
啥子意思?范新生一愣。
朵嘛呢寺里,出生于七个星村的僧师,法号空明。
范新生眉头轻锁,略一思忖,明白了隐意,不由长长吐一口气,想起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叹道:空明法师看来是有道高僧了!
吉娜看在眼里,一颗心松下来,谢天谢地!只要白玉无碍就好!
那么,范组长拦在这儿,是为抓自己的漏儿了。自土地革命开始,七个星村的村头路口便被武装队员们持械把守,地主们没有了出入自由。今天他们娘儿俩是以给穆非子百日祭上坟填土的理由,又靠了史军斡旋,才得出村来。却是径自去了朵嘛呢寺,只消追究起来,便有吃不完的苦头。这样想着,她脸上荷叶般闲静了,只要不累及别人,就尽管来吧!人这一世,有啥不能受呢?
却见范新生笑了下,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个灰格子丝绸手绢包朝她递来:你看看这个东西,眼熟不?
吉娜迟疑着接过,略犹豫,轻轻掀开薄薄的绸绢,一对盈光细润的白玉手镯含笑似的出现眼前,一时间惊喜无极,这是自己的玉镯呀!它不是抄没缴公了吗?
范新生告诉说,自己违纪,悄悄把它留下了。他知道,玉一旦跟人相遇了,那就是缘分成了,玉和人就不能轻易分离了。尤其这对玉镯,谁都知道,它原本是跟吉娜分不开的。除了吉娜,这世上哪还有人配得上它?
手指颤颤地,吉娜拈起一只玉镯,细细端详,分离了这么久,它可是有了变化?这样重聚了,她才意识到,它确乎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已经不能分离。没有了它的这些日子,心里的空啊,空得像是整个世界都成了旷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