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怎能一辈子就这样完了!他要穷尽黄泉,追回被残酷命运夺走了的那些珍惜!
忍着难以想象的疼痛折磨,他苦熬苦炼,试图把腰重新拉直,右腿能够再如左腿一样迈步。汗水洒尽,嘴唇咬破,只是得了个神奇行走速度,他可以快得似风,一去百里,寻常人小跑都赶不上。曲了的部位却不能够直回去。它们,直不回去了。
最不能见的是脸,要是整个成了疤癞堆,或许更慈悲些,不让人由那仍旧白皙俊气的左颊想起它曾经的美好。天呀,让我如何,能够寻回往日容颜?还我那张没有伤的脸!
哭泣,直到泪水干,哀怨,肠尽断。
只能乞讨为生了。尽管力气毫不逊色,却哪个大户人家肯让这样一张脸孔进出于自己家门。雇长工图能干,更图过日子吉利。东方家要接弟兄俩住到自己宅院里,愿意一辈子养活他,被粗暴拒绝。倔强地不肯吃东方家饭、穿东方家衣,发誓永不再从东方家门前过。弄清了射箭男娃儿的名,叫东方勿用,是眼下这辈儿的独苗。时五岁半。
走在大街上,小孩子们跟在背后起哄:罗怪!罗怪!残子!残子!连狗都变得格外凶狠。不愿去乞讨了,粗瓷大碗递到弟弟小手,由他去把每日填饥的东西讨回来。好在乡人同情,到了哪户门口,不会让弟娃儿空着手走。他瑟缩着,巴望能够深深藏起来,在一个人眼见不到的角落。心这样痛啊!刺骨吸髓,不足形容。岁月堆积,年龄增长,疼痛愈发如痼疾。阵发性的,摧毁性的,可怕疾患日**迫他的神经。千万不要疯掉啊!每次狂躁发作后,他都颤抖着对自己说。这样的歇斯底里,愈益凶势,是非常危险的,没准哪刻,“咔”一声,神经断了,人就疯狂了。只要心不疼了。只要别成疯子。
张家败了,王家发了,李家遭匪了,赵家出人了……这些跟他有啥关系呢?蒋介石跑台湾了,解放军进CD了,新中国成立了,关雎县改区姓共产党了,土改工作组驻来玉壤寨子了……这些跟他有啥关系呢?这热热闹闹变化万千的世界跟一个丑陋残子脸上的伤心里的痛有啥关系呢?没有什么属于他,他只是流浪猫样个存在,在,不会有谁多看一眼,不见了,不会有哪个觉察。他活着,却已经死了。
直到有一天土改工作组组长范新生笑呵呵朝他走来。
听见说让去参加玉壤乡农会举办的贫雇农扫盲学习班,他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这个曾经叫范满仓的人故事他听过了,农会会长史军来动员他参加农会的时候讲得最仔细。他以香甜均匀的鼾声作为对史会长的回答。就算农会是普天下穷苦人的集体,一样不会跟他有关系。他不是穷苦人,他是个残子,被人谑为“罗怪”。唯一不会感受到被歧视的人群,或许是残疾者们聚堆的地方。可他是这样不愿与残疾人为伍,不肯承认自己沦为了他们同类。
范组长哪句话转了他心?他给他讲共产党的意思,这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曾经的艰苦卓绝推翻旧世界,而今的意气风发建设新中国;他给他讲关于“压在无产阶级头上的三座大山”的腐朽和反动,讲何以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讲白求恩、张思德、董存瑞、江姐……
让他知道新社会的定义,是消灭剥削,消灭压迫,再没有歧视和欺凌,人人平等,友爱互助,均贫富,讲民主,尚自由。告诉他开展土地改革运动的意义,是国情之需,大势所迫,万恶的蒋介石逃跑时候倾囊带走了国家财富,留下大量特务。这些坏蛋跟大陆各地的地富匪霸勾结串通,随时随地妄想****翻账变天,让中国再回到黑暗的旧社会。所以,必须保持高度革命警惕,削弱瓦解地富匪霸的力量,迅速发展生产,走向富强,繁荣兴旺,让***反动派望而生畏,不敢再生谋篡颠覆之心。
他跟他说,一个男人,赢得尊重的不是相貌,是创造和存在的价值,是为革命所做的贡献。以自己蒙了左眼仍身承重任为例,说明革命队伍尤其不会以貌取人。“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这赞国际友人白求恩的话里,哪句扯到身材容貌了?
一度范组长似失去了耐心,皱眉叱道:你就打算这样靠别人施舍过一辈子?这是寄生虫,你懂不懂?!我瞧不起你!你是个真正的残子!残掉了心!
叹息几声,重又苦口婆心:身体残疾不可怕,怕的是心残,丧失了创造幸福生活的志气。人若胸怀大志,自当奋勇振作。只要肯付出努力,你必能成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贡献者!如此情形你走路能那么快,说明有股子咬钢嚼铁的劲儿,只要发心干的事,必定出色!
立志献身革命,为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就须积极学习文化知识,苦练杀敌本领。一旦身心投入忘我地学习和工作,你就会忘记个人的伤痛荣辱……
忘记伤痛!
就是它!就是这四个字,成为炸响心空的春雷,复活了宇宙。
心不疼了,是否可以追回一些丢失?左脸此时也失却了俊美。他甚至觉得它比右脸更加悲哀。右半边的疤堆是硬伤,而左边的扭绞却是内心狂躁的显露。他清楚记得丧失的过程,柔和挺秀的线条怎样在恐怖的心灵疼痛中偏斜歪扭,发作一次,歪斜一些,使人知道面貌怎样由心灵决定。要是驱散那些阴霾,应该心情就会愉悦了。是否愉悦一次,扭绞的面颊可以舒展一些儿?甚至那堆积的疤痕,也会有所消解吧?
至少,心不疼了,应该就不会疯掉了。
听进了范组长所有话的,心也有一动,或许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这普天下穷苦人得解放的时代,将是属于自己的?不管怎样,不要这样可怜兮兮悲哀凄惨地熬掉一生吧!就趁时机,迈出这一步,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朝农会学习班走去。只有自己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脚步,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完成这与自己的战斗,走出自卑、颓废、绝望、自暴自弃,走到人眼前,置身那没有创伤健康常态的生命中间。
不负所期,在学习班里,他迅速脱颖而出,识字认文,打靶射击,挥刀抡棒,样样领先。在这个从前穷苦人组成的集体里显得出类拔萃。命运女神展露了微笑,他先是被委任为学习班班长,后来玉壤乡组建武装队,他领先农会会长史军,晋任武装队队长。
如此不拘一格降人才,文化课的优异成绩,赢得“神枪手”美誉的好枪法,鬼神莫测、行走如风的机智敏捷等等优秀之外,范组长还看好一个“狠”字。不论做什么,他都显出一股狠劲儿,独特的,令人望之胆寒的,许多人便是由这眼神儿馁了争竞心。他很少说话,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没人看见过他的笑容,与所有人保持距离。这或是堪忧的,恰成为范组长的选择。捉鬼须钟馗,开展土地改革工作乡武装队队长是承重者,玉壤乡“清匪反霸”运动推进,尤其需要这般个煞势人。
罗光宗的世界变化了,何其始料未及!确实他是铆着劲儿求上进,进学习班后,丝毫没受过另眼相看的辱,心里却压抑依旧,自惭形秽,便是这逼出了本性里一股子不服输,虽然我残了,但样样比你们强!用这种超越感压住自卑心,求取安慰。同时,他发现一心扑在学习、做事上,真的可以驱逐盘踞心头的魔,痛苦、狂躁,渐渐都远遁,那恶魔的鞭子不再虐笞心灵了!
天道酬勤,他赢得了领导和教师们的赞扬,当羡赞的目光将他包围,习惯了不屑厌悯眼神的人内心涌起怎样的激浪啊!若是还会流泪,怎能不热泪滂沱!
成为学习班班长,继而出任乡武装队队长,勤勉奋进便由乎责任与感恩了,要练就过人本领,成为栋梁之材,以不负组织培养,范组长器重!是的,他满怀感恩,感恩共产党,让穷人翻身做主人,使他这样扬眉吐气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感恩范组长,不嫌外相,慷慨委以重任,使自己这样奇迹般地获得了新生。怎能不付出一切,为革命事业披肝沥胆,赴汤蹈火!怎能不为范组长当好肱骨膀臂使玉壤乡土改工作成绩斐然走在前面!他告诫自己,不可顺境生骄慢,似那些地主老财们,作威作福,不可一世。对待革命同志和贫下中农要亲如骨肉兄弟。从不闻发号施令,他温和着敦厚着,就工作有条不紊着。引来啧啧赞叹,迎来生命明媚的春天。要是日月就这样演绎下去,别那样冒失地走到镜子前……
是无意间听见的一句话肇祸,他从街畔大榕树旁边经过,听见树后有人闲谈:……罗队长现在整个儿换了个人……心脏似是刹那停止了跳动。这是夸赞,明白的。里头的意思却一时不得清晰,换了个人,指啥子?脸吗?莫非自己的脸上,曾经期冀的那变化发生了?完全不能再思索,等不及地,他朝镜子奔去。镜子在洗脸室。这学习班设在天龙学堂里,长长一栋做宿舍的房子里有间宽绰的屋子是学生们早晚洗漱地方,洗脸盆架倚着的墙壁上方,挂着一面方形水银镜。他对着它站立,他就在它里面了,似是一时不能认出那是谁,他打了个愣怔,那么样看了一会儿,猛出拳,“哗啦”一声把它变作碎片。当时他发出了声音的,那是哭吗?那就是他现在的哭吗?
一切尽徒劳!没有回去,回不去了!
不该这时刻范组长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走来,说那些劝诫的话。尤其不该说必须走出个人恩怨阴影,不可带着私窄情绪干革命!他知道是自己呜咽着吐出的我恨两个字,引出范组长这忧患,还知道范组长这么做带着互勉意味。但是,他晓得他悲惨的始末,这些话就适得其反成为了提醒。应该如这镜子一样“哗啦”声变作碎片的,还有什么?
“东方”这个姓氏!
就是这样,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一直苦心巴力躲闪着两个字:仇恨。哀怨,自伤,诅咒命运,之前的一切,原来它都是卧底!
其实没有回避,他跟它一直在一起。不过是之前,尚能体谅东方家的无意为恶,仇怨显得悲哀而苦涩。对于那些让他失却了人样的人,他只是诅咒,没起过杀心。而今,不再体谅了,把两个饥饿困顿无依无靠前来求告生活的娃儿犹如驱赶野猫野狗一样不由分说从门前赶走,谁能说不是凶恶霸道欺凌穷弱没有人性鲜明的表现!那个叫东方勿用的小地主的嬉笑顽皮,以人为靶,如射飞鸟,恰是骨子里残暴乖戾,歧视怠慢,草菅人命本性劣根的直呈!
失却了人样的活,几多屈辱!几多悲惨抑郁!害人者懂吗?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他们知道吗?若不是为了幼小的弟弟,怎会忍辱含垢,偷生人间!
若说他的心里不该有仇恨,除非让他不是个男人。
这便是特殊时刻里,改“穆”成“东方”,及随之在百泉湖畔起意将东方家族就地正法的因。他承认,里头有私。不仅是报仇雪恨,要树威风。甚至他不愿顾忌人言,就是要做给人看,让人们知道他罗光宗是条血性汉子,是个种儿!他不是个窝囊废!
这时候,对一些意思,他别作理解了。比如范组长曾说过的“一个男人,赢得尊重的不是相貌,是他创造和存在的价值”,新的领悟是“证明自己”,代名词为“拥有权力”。因为他再度粉碎了的世界是靠这个重新粘合的,再度起了的疼痛是靠这个止了的,从而发现这是唯一能帮自己找回人之感觉的。权力,当你拥有了它,人们就不会在意你站在那里是否佝偻着腰像只虾,也不在意你脸分阴阳丑诡如怪,你看见的便要么是一副畏怯巴结要么是一团笑了。你就拥有世界了。尤其置身操练场上,看见那些高大健壮、肢体舒展的小伙子们在自己的意志下奔突蹴踏,攀高卧低,这感觉极度得以加强。那样奇异的畅快啊,它是一种满足和平衡!终于体会了上苍的慈悲,毁去他一种人样,是为了赐予另一种。
啊不,他必须在意人言,跟范组长一样在意。自己是党的干部呀,怎能不时刻注意别给党的形象抹黑。那不过是些凡夫俗子的内心搏斗,是要牢牢锁起来不可以带进工作的。在对东方家族的处理上,如果说有私,便是内心的急,渴望尽快把工作局面打开的焦灼如焚。玉壤的“清匪反霸”工作再不能拖了!再拖就要犯错误就有愧于党和人民了!他是真的为范组长着急,捏一把汗,到区里去是要挨批的呀!怎么跟上级领导交代!
只能说东方家命里该着,撞到了自己枪口上。难道不是吗?只消把范组长“不管以宅院位置排序,还是论家财,打头一户都不应当是穆家”其中“不”字删除,“穆”换为“东方”,一切迎刃而解。是的,就玉壤乡“清匪反霸”运动起范儿,不管以宅院位置排序,还是论家财,打头一户都应当是东方家族。
那天在百泉湖畔截住他诛杀令的换成范新生外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那样善罢甘休的。“清匪反霸”的意思并非不由分说斩尽杀绝,要论情况,讲原则,对的!但是,去别的乡看一看、听一听吧,看那里的革命行动是怎样演绎这四个字的。地主恶霸们,你不给他们来点儿狠的,他们会轻易缴出自己千载积累的家财,让出历史舞台上主演角色吗?他们这样地被革命了,能不满心仇恨,伺机反扑吗?不斩尽杀绝,一旦死灰复燃,形成势力,与跑到台湾去的***蒋介石里外勾结,合谋复辟,将会给新中国新社会带来怎样难以想象的灾难!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绝不能再回到黑暗的旧社会去了!穷苦人绝不再给地主老财们当牛做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