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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紫草溪白石桥,吉娜收步回望,风吹衣衫飒飒,使她想起空明法师褚黄色僧袍在风中一抖一抖的情景,穿上不同的衣服,人就不同了啊。站在这儿看朵嘛呢寺,是一幅图画了,佛塔的洁白,庙宇檐墙的褚红,僧舍房顶覆瓦的深灰,所有颜色都抽象,化入衬托着的自然。心忽地一亮,悟到白玉成为空明的好处,这样就存在于村庄之外,他就得以保全了。转过身遥看树若染云的七个星村,感受愈发强烈!
此时村庄里世居人家尽已萎顿。最是东方家先摧折。那是一年一度的七个星村拜神节,薄云笼着旭日,天际如醺彩。东方云旗盘膝端坐百泉湖畔白石上,如法率众祭拜。忽然一阵杂沓喧嚷,乡武装队员们迅疾围来。
七个星村“清匪反霸”拉开序幕。依武装队长罗光宗,就在这个东方家族装神弄鬼了差不多一千年的地方,开他们公审大会,就地正法,以显革命摧枯拉朽之威。土改工作组组长范新生摆手阻止。革命工作当规严矩正,已定了东方坟园是今后全乡斗争大会场,就要到那儿去走程序。不可斩尽杀绝,要论情况,讲原则。
玉壤乡土改工作开篇艰涩,公审大会控诉恶霸地主罪状一节渐渐变了味儿,说着说着,竟是东方家的好处了……工作组始料未及,大伤脑筋,无计可施,只好暂停。范组长飞身跨上自行车,朝区上驰去。区委游书记送自己回玉壤开展土地改革工作时的叮嘱言犹在耳,在故土上毁旧建新,最大警惕是顾念乡邻情谊,下不了手。看来不是杞人之忧啊!原本此不足虑,这是对地主恶霸们展开斗争,自己苦大仇深啊!应该说,难处不是下不了手,而是当心别弄成挟私报复,打压太过,歪扭了党的政策。是的,他有仇恨,须提防一己之私的报复心。
他就是五年前被穆非子在稻田中间隆起的荒地上一竹梢抽得惨叫着两手捂眼蹲到地上那个不幸青年,那时候他叫范满仓。那天,他是第一次由父亲带领着扶犁蹚地。穆非子那一竹梢的残酷在于,梢尖儿卷起来,踅过耳根,刮了他左眼角,使明亮的大眼睛霎时不见了光明。倪德明倾力医治,这只眼睛总算没瞎掉,视力却不行了,捂上右眼,他的世界就一片模糊。
当然,真正的救护神是吉娜,倪德明给的草药粉末,要用瓦罐文火煎了,调成膏,敷在伤口上。此是关键,掺水多少,火候儿拿捏,敷贴手法,样样直关成败。为万无一失,吉娜亲力亲为。她是那么细致,让人想到绣花儿,弹琴,在素绢上一笔一画描字等等雅巧事体。范满仓心灵血滴便是这样缓缓止住,内创抚平,好了一半。
他记住的是她轻轻俯来,往他眼角涂抹药膏时,那缕兰香般的气息,使他不知了疼痛,飘入了梦境。他甚至由此而感谢少东家的那一竹梢,使得自己能够这样近地站在吉娜身边,陶醉她的话音,熏享她的呼吸,这曾经看一眼都是奢望的人儿啊!
对吉娜的爱慕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的,好像他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村寨里有个总一袭白裙仙子样的美丽姑娘,名叫吉娜。长他三岁,是富绅家娇贵的独生女儿。作为穷佃农的儿子,自己与吉娜身份上的差别,丝毫不能浇灭旖旎幻想,它们如花朵,盛开在心中,成为生命能源。即使吉娜在锣鼓鞭炮声中做了别人新娘,此情也没受损伤。庆幸是穆非子娶了吉娜,这样她就成为了自己主人,可以有更多见到的机会。
后来的背井离乡跟这隐秘而剧烈的情愫有关吧?必须走,朝那没有吉娜的地方,走出这暗恋的煎熬。当然,更要紧的是心中烈焰般的誓,决不再重复父辈的命运!决不再给穆非子当奴了!
揭掉最后一敷药膏,给爹娘响响磕三个头,站起身,他下了平顶山。只是要到远方去,寻找新生活,那时候不知道有一天会这样以土改工作组组长身份,荣耀地回到这块曾经让自己伤心备至的土地。放弃区政府的职位,回到这深山僻谷的玉壤开展工作,为的啥?
情?仇?
他是革命者,要求自己一心只想如何为建设新中国贡献力量。奈何也是个七情六欲的凡人,无法摆脱爱恨情仇。苦涩在于,这两字于他是一个。所爱慕的人儿恰是仇家妻室。按说这是简单的,只消将仇人灭掉,况且做起来如此容易,简直是上天恩赐时机!没有谁会驳掉穆家恶霸地主成分的确认,这正是革命枪口瞄准对象,只消将准星对住穆非子的脸或胸膛,稍稍手指用力扣动扳机,折磨了自己若许年的仇恨之苦就解除了。朝夕念之的吉娜就近在咫尺了。不会有人指斥公报私仇,别有用心,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这样无可奈何地爱着一个女人。一如当年的远去他乡跟她有关,重返故园也是一样,他不能忘掉她,走到哪里都不能。越是走得远,越是思念如疾,使他知道自己须得能够看见她,确知她生息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才行。回归的脚步那么迫切,终于攀上平顶山,站在玉壤街头了,却又不能朝住着她的地方走,突然间失却的,是力气?勇气?他发现自己忽然又不能见到她。她成为他一种别样的惧怕。这情愫在心中一日一日酿作怜惜,没有让穆非子成为玉壤土改中第一个被铲除的恶霸,不是人们猜度的那样他顾忌人言,怕落下急于借时势泄私愤口实,只为不忍看到吉娜伤心。
玉壤乡土改工作没有如区上所希望的那样走在前头,与这有关的。五年前稻穗飘黄时候,穆家少爷一竹梢把小长工范满仓左眼报废的事,曾轰喧了整个天龙谷。当革命红旗高高飘扬在这片山川,看着当年忍气吞声的受害者作为土地新主人代表昂首挺立阳光下的身影,没有人不相信自己看见了穆非子降落头顶的厄运。“清匪反霸”飙风骤起,乡人们,尤其武装队长罗光宗相信自己顶头上司定会拿穆家开刀,一展雄风,表明自己何以回来。当迟迟不见动静,不免众说纷纭。都往心存顾虑上想了去,认为作为新的执政党领导干部,范组长肯定深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关乎组织形象,唯恐有所损伤而致顾虑重重拉不开架势。
罗队长不由急起来,其他乡镇此项工作都已如火如荼,再拖延下去,要落人后了!到时如何去给区里交代?审时度势,他觉得该是自己挺身担当的时候了,出头把局面打开,既为推动革命车轮往前走,也报范组长一个恩。主意拿定,即大胆行动起来。这也简单,其实就是拟一份行动方案,再说得具体些,就是搞一份玉壤乡将革其命的地富匪霸分子名单。
一笔一画地,他代拟了一份行动方案草稿,地富匪霸名单上,触眼鲜明地当头写着穆家。成稿后几番打量,确认无有不妥了,一番周密部署后,来找到范组长,恭谨地将草案递上。退后些默默等待着,他心里是十拿九稳的,相信自己是走了一步满盘皆活的好棋。谁知竟是个失算,范组长的脸孔上完全不现出预期中神情,这人竟眉毛拧起,摇着头,语调深沉地说,不管依宅院位置排序,还是论家财,打头一户都不应当是穆家噢。
一时间简直搞得他没有了思维,不由老大惭愧,以己度人啊!白白耽误了时间!自责之下,在心里狠狠刑了自己一鞭。接回方案使劲瞅着,紧咬下唇思忖片刻,掏出钢笔寥寥几下穆家改换了东方家,又递过去,两眼再度牢盯着对面的脸,总算这回老半天没见到有异样,心里拿稳了。深深一个吐纳,缓缓扭转头去,朝远处整装待命的副队长史军低沉发出命令:带领全体队员去围住七个星村东方宅院!不得漏掉一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威严地说话,带给罗光宗队长的畅快感几乎是意外的。至少当初问路革命的时候不曾想到。问路革命那时候,他的心愿,只是能够活回人样。
与范组长一个相似处,罗队长也是在远离故土地方参加革命。他不是天龙谷人,带弟弟逃荒来到这儿时,他十三岁,耀祖九岁。喜欢上了这个卧在高半坡上僻静富庶的山寨子,想留下不走了。原本这不难,他年龄已够做童工,何况身个儿拔得能跟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们比肩膀,一旦肚子吃饱了,胳膊腿儿都壮实起来,力气会大得让东家偷着笑,挣回弟兄俩的口粮不在话下。却不忙投奔,要选个慈善些的人家。爹娘自小把着耳根告诉,扛长活的最要晓得择东家,遭逢了黑心狠手的,一辈子苦难无尽头!在天龙谷踅摸了些日子,确认七个星村东方家仁义有名,拉起弟弟小手往那大宅院走,孰料竟一去误终生!守大门的胖哥劈面撵人,根本不容开口,鄙夷道:十七八的大小伙子讨饭!干点儿啥挣不来口吃食?东方家老太爷有交代,残疾童叟病弱乞讨者们但凡来到门前,务必舍饭尽饱。青壮年则非特殊情况不予理睬。意在令人懂尊严知勤劳。
哪个十七八?我才十三!罗光宗大声分辩,脖子通红。
骗鬼大爷去吧!胖哥扁嘴撇成弯黄瓜,斜眼角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人,坚信自己是看着个青年。
打起嘴仗来。正巧东家模样个人握着硕大个草纸包从左桅杆旁绕过来,要进院子去。罗光宗一眼见了心里高兴,来了个说理的人!抢步上前要讨公道,却讨个难堪,这人耳朵只对着胖哥嘴巴,大略听明白了,目光似冰针射来:你到天龙谷有一个月了吧?咋不找活路做?把弟娃儿都教坏了!说着大步进了院去。直把他抛进寒冰一样砭人的绝望中。没再接胖哥话茬儿,拽起弟弟小手,他默默走开了。顺大宅院围墙根,兄弟俩要往玉壤寨子去。这村庄是没缘的了,另外几大户必然一样嘴脸,不会有哪个跟东方家唱反调的。
脚步嚓嚓,世界默默。过了多久?铅块似的空气被弟弟稚嫩的嗓音破开:哥,肚肚饿……
小男娃儿不肯走了,站在那儿仰脸朝高处瞅着,馋涎欲滴。
罗光宗循弟弟目光望去,见果实累累粗壮一根核桃树杈翡翠龙头样从院墙里斜出来。松开小弟手,贴墙根抠住石头缝儿,一纵上了墙头。伸胳膊扒住头顶横杈子,再一纵,骑了上去。核桃伸手可摘,眨眼间雨点般落了一地。是好奇心把人留在树上,只见花园里绿毯似的草地上,约摸四五岁个男娃儿在一壮汉指教下学射箭。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高吼低喝,煞是热闹。弓和箭都是竹子制作,远远看着似大玩具,娃儿力道只够把那竹签子般的箭镞射到树脖子处。闹了一阵,壮汉显然倦了,歪坐一旁石头上抽烟卷晒太阳,任娃儿自己拉弓扯弦捡箭瞎射乱跑。几番箭去箭回,离核桃树愈近了。
树上少年着迷竹子武器,设若这东西在自己手中,何须再惧那些村道上野狗!一心在那弓箭上,忘记了该换个隐身角度,男娃儿来到跟前,举眼看个正着,惊奇,有趣,漆黑眼珠儿打转,也不声张,煞有介事按师傅所教样式站位,以树上人为靶,搭箭,扣弦,瞄准,笑嘻嘻脱弦,射出了最带劲儿的一箭。淘气而已,小小脑子里并没有贼的概念。罗光宗兀自瞧得凝神,不期然尖尖一支长箭朝自己扎来,眼看就要簪入肩膀,本能地撤腰侧肩后仰,分神间,手上一松,落叶样坠下。
身子轻,离地面不高,“啪”的声砸地不成动静。顿失知觉。是耀祖的大哭把人们引来。佃农都是热肠子,怜惜两个没着落的外乡孩子,但凡有点儿法子是定要救下这苦劫的。怎奈任凭喊唤捏摸,显见命是叫不回了。少年头先触地,脑袋整个成了血葫芦,已然一丝气息也无。可怜寨北滴翠崖下又要多个孤魂野鬼!有人扛来篾席,亡人入土如奔金,既没救了便尽早下葬为好,太阳一旦落了山便得等明天,这八九岁的弟娃儿长夜里如何守得尸?
弟娃儿却不肯让裹自己哥哥,谁傍前跟谁拼命,踢打抓挠,疯了样。哥哥没死!哥哥没死!满脸是泪伸直脖子狼崽子样对着天哭喊,尖得全不是了本声,一旁壮汉的眼泪都被惹下来。忽跪下扶起哥哥,扭过身一咬牙背起,就往玉壤走。脚步趔趄,本是背不动的,竟就背了。实在挨不动了,抱着哥哥上身往前拖。罗光宗便这样成了残子,当时摔得腰椎右膝盖骨头裂缝儿,在石板道上一拖,髓流骨碎。许是这非人的折磨激活了尚未死透的神经?当罗耀祖把他放落玉壤寨子倪家药铺门口,哭号着抢进去跪到倪德明面前求救命,他鼻孔间竟游丝样绕了一缕气,倪大夫伸手来探鼻息,它轻轻拂到了那敏感的手背上。得以起死回生。
却无法回到从前了,碎掉的腰椎重新接缀起来不能再支撑出挺拔身躯,看似复原了的右膝盖也不再行迈自如,躺卧病榻一百天后终于重现天光下,他是个佝偻腰打不抻,走路右腿一勾一划姿态怪异的跛子。更惨破了相,着地的半边脸因为摔得稀烂痊愈后变了紫褐色疤癞堆,与另半边隔着鼻子呼应出一张阴阳脸。人不是那个人了。
见过的人都知道他曾经多么英俊。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一直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不肯放过照镜子机会,由里面的映影获得快乐。由此他知道爱美的女子们,装扮自己不一定是由乎虚荣,而是为了获取信心,和对于明天的希望。是的,只要看见镜子里自己令人愉悦的脸,不管怎样身在穷窘,凄凉迷茫,他会坚信自己拥有未来,属于幸运,从而有了顽强跋涉的力气。美貌是他生命的能源。
而此刻,一切都破碎了。佝偻腰,瘸腿,都只是使他惊怔,似是面对了突兀的发生,一时回不过来神儿。当缓缓来到镜子前,直面之下,心“啪”的声碎片纷炸,歇斯底里一声大叫震得屋顶覆草瑟瑟。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叫声,从来他都是好脾气,知体贴的。歇斯底里,便这样成了魇着他的魔法,充满之后的空气。
童年他有过绰号的,被乡人唤作“小唐伯虎”。由此,“小唐伯虎”变了两个字:“罗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