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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没有错。空明法师对吉娜说,穆家父子的设套使计不过命运之神实现自己意图的方式,这世上没有对错,只有因果,他的告却红尘,她的嫁给穆非子,甚至穆非子的英年早逝,一切都是命数所定,因缘所循。人心中不要有尤怨和悲伤,从根本上说,每个人都是不属于自己的,这世界是个偌大棋盘,世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株花树,每一块岩石,都是神手指间的棋子。当自己被神轻轻拈起时要感到庆幸。当所有尘缘尽皆了断,这个人就属于神了。
从身边轻轻拂过的这风是神吗?头上那微风和树叶细碎的摩擦声是神吗?寺院外草野间,紫蒿清苦的气息和燕麦草淡淡甜味儿交混的空气,还有那翩翩起舞的蝴蝶,高低交错的蛙鸣,它们是神吗?吉娜的眼里噙满泪水。从眼前法师中气充盈的声音中,她看见十二年前,那个叫东方白玉的英俊青年在浅如柳叶的弯月下,在炙如烈焰的骄阳下,在凄冷的雨中,冰寒的雪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抽筋换骨地,完成人向神的靠近。他把自己的心从胸腔里取出,一下一下敲,敲得粉碎,碎如尘埃,觑着眼睛,挑里面的情和爱,如同把自己的命从骨髓和血液间挑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完成啊!是怎样又把自己重新粘连起来,浑归为一的?
此时,所有故事都是别人的了,故事里那个遭到算计而遁入空门,名东方白玉的青年,这世上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眼神儿清朗面容淡定的僧师空明。
这一刻时间变成了水,它的滴答声中,吉娜看见自己心里旺旺的火苗浇灭下去。
穆非子已经尽斩尘缘,他是属于神了吗?那么,自今以后,自己脚步的方向,也要朝着神了吗?
她又说话了,声音听上去似无不同,却已然不同。不再固执地唤这个人白玉,不再想着道破忘儿身世的秘密。庄严地,她叫了声空明法师。让空明自在于空明吧。
仿空明法师样子胸前合十,虔谨地,她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随着这声音,穆天权痛楚的呼喊越神殿传来,两人一凛,循声而去。
弄明白扭动翻滚,将黄稠的胃黏液呕出的少年,是喝了神灯里的桐油,气喘吁吁赶来的人不由心里叹:可怜的孩子!空明法师匆匆去取“三宝粉”。吉娜抱儿子在怀,轻轻擦拭他额头汗水,爱怜地埋怨:忘儿,桐油是喝不得的哟……你明明知道的嘛!桐油哪里喝得哟?
妈妈……我实在太饿了!我多久没闻过油脂味儿了……
母亲落泪,脸贴在儿子脸上:妈知道,苦了我乖儿了……
空明法师拿来的是一小包黄色草药粉末,显然是采自附近山上,散发着天龙神山上植物特有的香气,研磨得不是很细,使它们显示出一股奇异生机。用清水兑了,给穆天权服下。疼痛止住,近乎虚脱的少年稍稍缓过气来,眼皮再也支不住,昏沉沉睡去。
是青稞糊糊的香味儿把他从酣睡中唤醒。此时已是躺在寺院光线明亮的客舍里一张结实的榉木床上,母亲静静守在一旁。青稞糊糊是一个瘦削的小沙弥端进来的,一手一碗,小心放在窗前榉木桌子上,退去了。穆天权睡后,吉娜与空明法师有过一段对话,是关于穆成林藏在天龙神山修行洞里的玉佩。法师知道那座幽寂山洞,他曾在里面打过坐。他说,让玉佩继续在那里吧,现在还不是它出来的时候。
穆天权把两碗青稞糊糊“咕噜噜”一口气吞入肚中,意犹未尽地抬手抹嘴巴,才猛然察觉自己的贪婪,母亲必没吃东西唷,自己把她的一份也吞掉了!比疼痛更剧烈的懊悔顿时攫住了心,眼泪“噼里啪啦”滚落,难受使得他发不出声音了。
母亲安慰说,没关系的,她一点儿都不饿,只要她的忘儿肚子不痛就好了。这愈发加深少年内疚,知道了悔恨苦楚胜过饥饿。母亲希望此事成为儿子铭记心中的教训,人第一要紧是管住自己嘴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嘴巴是诸般祸厄之源。你要把这当成一生的功课。
孩儿记下了!穆天权使劲点头,他将铭记终生!
小沙弥又来,说师父在院子里等待。睡眠和食物使少年受损创的体力得以恢复,由母亲牵着手,来到神殿前院坝里空明法师的身旁。他像是此刻才初次见到这个人似的,被那方正的面庞强烈吸引,觉得这张脸的轮廓,额头微微发出的光,都让人想到神殿里高高矗立的那些金身塑像。这一定是由于他每天面对着它们的缘故,就像自己,因为每天面对着母亲,便长得鼻子眼睛酷肖,仿佛母子由同一把凿子凿出。
还有亲,咋会这么亲昵?就好像这个人是自己没有见过面却最亲的人,就想去拉住他的手,偎进他的怀抱,让他的心贴紧自己的心。少年把目光转向母亲,妈妈,能告诉我吗?
却是法师接住了询问,法师亲蔼地笑着,细细打量了他,说:吉娜,这孩子长得像你。吉娜笑了,这才朝儿子瞄来,让他看见自己母亲未曾有过的笑颜:可他的身条儿窜得太快了,才十一岁,这不,都到我的耳朵根儿了。
看来他会是大个儿喽,会超过他的父亲吧……
是呀是呀,吉娜点头,笑意隐了。
要是我能长得像您这么高,穆天权一脸向往,看着身穿僧袍魁梧高大的人:瞧,我肩膀多宽,会长得跟您的一样宽,还有我的胳膊……使劲晃了晃肩膀,平举起右臂,凑上前要跟法师比。
被母亲喝止了:忘儿!
却是多么柔蔼的声音,少年听出了从未有过的喜悦甜蜜,不由心醉了,忽然生出强烈愿望:时光啊永远停在这一刻吧,留住这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场景!
小伙子,努力吧,你会长成山一样伟岸的男子,举起一方蓝天。法师含笑的眼睛里漾着父亲般的亲慈。早在第一眼,他就惊异了少年的身样,尽管瘦削,却挺拔端直,凛凛有格。这曾使心里一扎。要是神灵开恩,允许自己跟吉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该也这么大了。
神灵啊,饶恕我竟生此俗念!阿弥陀佛!一句佛号收住万顷心潮,空明法师深深吐纳,换了话题:娃儿名是你起的?忘——用得好!这字是人生一个注解,通透了它,一辈子就活成了。吉娜嘴角扯了下,是笑的意思,心底苦涩全扯上来。真的他不知自己如此取字的凄楚?忘,谈何容易!这是乳名,算是字吧,另有个学名呢,叫天权。
天权?
空明法师略讶异。
吉娜告诉说,是从天龙山上紫云观天龙道长处求来的两个字,道长通易学,每以人的生辰八字和五行相推而得名。法师想起在天龙山峰巅俯瞰自己出生的村庄时,清晰看见的北斗七星图示,不由疑惑,据那幅图,天权位上的该是自己的东方家族呀!天龙谷里,包括关雎县城的许多人家,都要虔诚地爬上天龙山,拜请天龙道长给自己家孩子赐名呢。吉娜笑着说,七个星的七户人家,都这么做呢。
噢?穆家可有娃儿名摇光?法师问。
是呀,这是我一个侄女儿的名字,比忘儿长一岁。
又问苏家,可有娃儿名玉衡?
这正是我表哥家男娃儿的名字,跟忘儿同岁,格外一种淘气。吉娜答,暗暗奇异,白玉知道这些?空明法师一一问了骆家、韩家、倪家、杜家,是不是有娃儿各名开阳、天枢、玑、璇?点头之间,吉娜有悟,必定这是学问上的奥秘了,白玉现在,已是通天文识地理的大善知识了嘛。何以独不问自家呢?即刻也就明白,自家的事总归他是知道的了。待要再说什么,只见法师目光朝站在一旁的小沙弥看去。
小沙弥便上前一步,将手里葛布袋子朝吉娜递来。空明法师说:这是一点儿青稞粉,拿回给天权补身子吧,他今天吐得那么凶,身子折腾虚了,不补一下不得行。可惜寺院里只有这些粮食了,无法多给你们拿一些。吉娜便知道,白玉更喜欢天权这个名。她不肯接青稞粉,寺院里师父们也要吃东西的,而今的寺院情形跟从前大不同了。
拿上吧。还有这个,你也拿上它。空明法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葛布包,交到吉娜手上,告诉说,里面是一卷《金刚经》,写在鹿皮上,是他亲手誊的。他给她讲了个故事,那是三年前,春天的一日,杜鹃在寺院外丛林间声声相递,他坐在鸟啼和春光编织的清晨里,在深深禅定中,看见一只光闪闪的梅花鹿跃下山坡,来到眼前,前蹄举起,作揖样子,发出恳求,要他以自己的皮做纸张,抄一部《金刚经》。等他的经卷成,它的功德就圆满了。声落音,他出定。
走出僧舍,站在神树下,真的有梅花鹿像天上花朵飘落面前,跟刚才定里所见一模一样。梅花鹿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躺倒地上,绝了气息。他知道其中寓意了。沐浴,燃香,诵经,之后,了却梅花鹿遗愿。本是唤小沙弥找来了一把短刀,刃没挨到鹿身,皮已轻盈揭下来,铺在地上,眨眼间,肉身不见了。
三天三夜时间,他把一部《金刚经》用金粉敷写在淡淡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鹿皮上。从此这经卷就贴在胸前日夜不离。现在,他把它送给吉娜。因为知道如同青稞粉一样,此刻她比自己更需要它。你得到它,之后要晨昏习诵,当作每日功课。一旦急难来临,默诵默祷,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吉娜不敢受,这是神物啊!它还是留在白玉身上,继续佑护他吧。把手里东西交还,却成为她做不到的事情。
拿上它,你们就回吧。家里有事了。法师声音忽然苍苍。
吉娜心中一凛,家里出事了?见空明法师胸前合十,目光落下,以丹田气诵佛号,明显送客意思。
只好捺住心潮,同样双手合十,感慨万千也诵了声佛号,接过青稞粉,牵起儿子,朝寺院外快步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