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水呼喝着要打查顿等人的板子,旁边立刻走过来几个衙役,夹起三人便要动手。三人万没想到余德水竟然敢动武,不由大吃一惊。查顿一边挣扎一边叫嚷道:“你敢动手殴打大英帝国的公民!皇家舰队会让你们付出血的代价!”麦迪逊和颠地也是死命挣扎不肯就范,那颠地生的孔武有力,竟和几个衙役扭打成一团。衙门口看热闹的人个个涨红了脸,口中大呼小叫不停起哄,唯独义律等几个英国人见此情形暗叫不好!
义律不懂汉话,虽然离得近,字字都听在耳朵里,却全然不知堂上究竟说些什么,只从众人神色举止中大致猜到这个大清官员似乎在为本国人说话,并没有采信英商的证词。其实义律上次听了查顿等人告诉他的情况后,心中也大体知道了此事的真相,只是他并没有获得处理此事的授权,因此未便表态。在他看来,查顿颠地等人私藏鸦片,被人砸了货仓纯属活该,但这群英国商人中确实也有不少纯粹是受了连累,虽然逐一甄别确实有很多客观困难,但见到这个大清官员显然根本无意甄别,义律对此也很不满。
义律先是见堂上各方虽然言辞激烈,但一直都还是在各执一词地争论,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之间文戏就变成了武戏,一众衙役要去抓住查顿等人,并且已经厮打了起来。义律见周遭的人群齐声欢呼,个个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心想自己身为皇家海军军官,岂能坐视几个本国公民在异国他乡被人殴打?倘若到了这个份上自己还不出面,回去必定会被英商们鄙视,就连内皮尔大使也会瞧不起他。念及此处,义律便推开前面的仆人,走了出去,大声用英语喊道:“住手!”
堂上众人本来已经打成一团,余德水万万想不到这帮洋商竟敢抗刑,正气不打一处来地指挥衙役将三人按住,结果突然从外面又跳出个洋人来,便喝道:“何人擅闯公堂?来人!一并拿下!”立时便有几个衙役如狼似虎地朝义律扑了过来。义律见状,从身上掏出一柄火枪,对着屋顶“砰”地放了一枪,顿时所有人都怔住了。
义律放下枪,用英语对查顿等人道:“把我的话翻译给这个人听,就说大英帝国委派内皮尔大使来拜访大清帝国,现在内皮尔大使已经到了澳门,我叫查理?义律,是大使阁下的贸易专员秘书。”
麦迪逊三人也没想到事情突然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一时也有点发懵。查顿见义律动了火枪,此事已经弄得不可收拾,估计很快大清士兵就会赶到,眼下要想脱身,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照着义律的话做,于是飞快地将义律的话翻译了一遍。
义律又问查顿:“这个人是不是广州最高行政长官?”
查顿摇头道:“不是,他只是一个法官,并不是总督。”
义律于是接着说道:“我并不想干预大清帝国的司法,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同胞在这里被殴打。我现在请求和你的上司见面,我要为这几个英国商人申请豁免权!”
余德水刚才被枪声吓了一跳,他见义律竟然胆敢在公堂上鸣枪威胁,心中既狂怒不已,又惊惧莫名,听完查顿的翻译之后,便问道:“你说你是英国使臣,可有凭据?”
查顿替义律回答道:“内皮尔大使正在澳门,过几天就会来广州拜访,在这件事上我们怎么可能撒谎!”
余德水没想到这个义律居然还是个洋官员,看来一时奈何他不得,但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服软,面子实在拉不下来,便冷冷地问道:“纵然是来朝贡的使臣,也要遵循大清的律法。在公堂之上竟然鸣枪威胁本官是何道理?”
查顿将余德水的质问翻译给义律听,义律笑道:“如果我刚才不开枪,他们怎么会好好听我说话?你就告诉他,尽管刚才我是迫不得已,但是我愿意以个人名义为此事向他道歉。”说罢微微鞠了一躬。
查顿道:“义律先生说,刚才情况紧急,所以才开了枪,他愿意就开枪的事情向你道歉。”
余德水见这个洋官员向自己道歉,多少已经挽回了一些颜面,便顺势下台阶地对义律道:“既然你也是个官,本官今日就给你几分面子,就暂时不问你们的罪过!你们想求见卢大人,也应按照规矩来,岂能说见就见?你们先回洋馆候着,本官定会将此事禀告卢大人,卢大人若愿意见你们时,自会叫人去洋馆传话!”说罢把惊堂木一拍,喝声“退堂”,也不等义律回答,自己一溜烟先走了。
下得堂来,余德水立刻乘轿去总督衙门,把公堂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卢坤。卢坤皱眉道:“余大人平日断案稳重,怎么今日竟要动粗?番邦之人虽然愚钝无知,却秉性刚强,纵然被打一顿板子,不想招认的事情一样不会招的。”
余德水见卢坤有怪罪之意,忙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但那几个洋商一口咬定说是被人栽赃陷害,坚决不肯松口,卑职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卢坤却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又道:“你方才说,有个洋官员到场,开枪把几个洋商救走了?”
余德水心想这件事就和劫法场差不多,要细究起来,自己便有脱不了的干系,便故意替义律开脱道:“当时场面混乱,那洋官员朝房梁上开了一枪,意在示警,并非有意伤人,之后又当场赔了不是,卑职想着他大小也是个番邦官员,多少总要给他留点体面,反正这帮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要缉拿也是易如反掌,所以就让他们先回洋馆候着了。”
卢坤也懒得和余德水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笑道:“余大人,我记得按大清律,番邦官员入境需事先向官府提交照会文书,此人未经照会就自行来到广州,已经有违禁令吧!”
余德水见卢坤问到这里,猛然间想起大清律确实有这一条,只是他平日与洋商打交道不多,与洋官员更是头一次照面,因此上午压根就没想起这件事来,这一下被卢坤点破,顿时额头上都渗出汗来,只好呐呐地道:“确实有这一条。”
卢坤见余德水吓得不轻,心中暗想,老夫若要治你,有的是法子,何须在此类小事上下功夫,口中笑道:“余大人,依你之见,此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余德水急道:“今天那个义律,只是个小官,并不是正使。依卑职愚见,当务之急是赶紧下令给那些英商,叫他们去通知那个使臣,让他按规矩来,不然大家彼此都不好看相了。卑职这就回衙办理此事!”说着便要告退。
卢坤笑道:“别忙别忙,老夫还有一件事要和余大人商量。这几日城里议论纷纷,说官府不抓洋商,倒把上书的和禁烟的都抓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余大人,这个案子要早点结案才好,迟则生变呐!”
余德水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结案?只是那些奸商抵死不招,这案子实在难结呀!至于那几个义民,真是天地良心!现在虽然住在牢里不假,但都是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连半点都不敢怠慢,这几日天气热,蚊子多,我还特意叫人给他们送了蚊帐去,广州臬司衙门自打建衙到现在,恐怕也没有这么善待的先例了吧!唉,真是好官难做!”
卢坤见余德水愁容满面哭笑不得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的苦衷外面的百姓哪里知晓?百姓看的是形容儿,谁会听你倒苦水呢?这事就看余大人的手段了,你这么有能耐的一个人,岂能被这么个区区小事难倒?快快回衙办差去吧!”
余德水叹了一口气,皱眉告退,出了总督衙门,也顾不得官体了,催得轿夫们一路小跑,几下子就颠到了臬司衙门,一进门就让师爷写了份文书,赶紧叫几个官差去到拾翠洲查顿公馆去传信。待文书送出,余德水又命人提审叶鸣岐、黎润章、洪仁坤、张抱朴四人。
不一会儿,官差将四人带至堂下,余德水将惊堂木一拍道:“尔等四人各有案由,待本官今日逐一宣判!”
余德水翻着卷宗道:“叶鸣岐上书禁烟本为义举,不合牵扯到洪仁坤拦轿辱骂官长一案。现本官已查明,辱骂官长案乃洪仁坤一人所为,叶鸣岐事先并不知情,事发后又主动投案,实乃仁人君子,本官宣布,叶鸣岐无罪,当堂释放!黎润章因牵涉洪仁坤拦轿辱骂官长案被拘,现本官已查明,联名状上黎润章之名乃洪仁坤所写,黎润章是遭人陷害,本官宣布,黎润章无罪,当堂释放!三清观观主张抱朴路见不平,急人危难,又率众查禁鸦片,实乃义士,本当赏银一百!但张抱朴未能将所缴获鸦片依律呈交,加之未能约束好百姓,致使洋商货仓被砸,其中尚有良民被误伤等事,因此也有小过,功过相抵,改为赏银十两,当堂释放!”
叶鸣岐和黎润章见别人吃官司要破财,这张老道吃官司还发财,心中暗暗好笑。张抱朴心中不住咒骂余德水小气,平白减了九十两赏银,但面上却不敢有任何不满之色,反而肃然一拜道:“余大人实乃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贫道恭祝余大人步步高升,公侯万代!”余德水闻言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洪仁坤见那三人都宣判了,偏偏没有提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片茫然,转头看看身边三人,又抬头看看余德水,终究不敢开口,只伏在地上不住磕头。
余德水一拍惊堂木,冷笑道:“洪仁坤,你知罪么?”
洪仁坤磕头如捣蒜,口中只不住念道:“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倘若洪仁坤死硬到底,余德水或还有几分佩服,但现在却是这一副脓包可怜虫像,余德水真是厌恶之极,回想起这狂生当初的种种可恶之处,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高声怒喝道:“上书禁烟为清流本份,这一条确实无罪,但你无凭无据竟敢当街污蔑本官徇私枉法,还竟敢要殴打本官,你该当何罪!”一边说一边把惊堂木拍得山响,把洪仁坤吓得体似筛糠,伏地战栗不已。
余德水冷冷地道:“本官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权且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两旁衙役立刻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拖到堂下,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板子,可怜洪仁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待二十板打完,余德水挥挥手叫衙役把他抬走,然后一甩袖子自去后衙歇息去了。
叶鸣岐等余德水走了,赶忙跑去查看洪仁坤伤势,见他已经晕死过去,急得不住掉眼泪。
张抱朴弯腰把了把脉象道:“伤得虽重,却都只是皮外伤,不要紧,将养一阵子就好了。”
黎润章叹了一口气道:“他这个样子走不得路,我去叫一顶轿子来。”说罢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黎润章叫来了两个轿夫,还抬来一副担架,众人把洪仁坤搭起,撅着屁股趴在担架上,然后一行人才走出了臬司衙门。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霎时间便有一大帮人围了上来,人人称赞张老道侠肝义胆,称赞叶鸣岐赤胆忠心,就连莫名其妙卷进此案的黎润章都被称为义士,还有不少人称赞余大人是个好官,但偏偏并无一人称颂洪仁坤。偶尔有那心地慈和一点的人说他一声“可怜”,旁边便立刻有人说他“活该”。叶鸣岐见洪仁坤被众人说的如此不堪,心下也是凄然,不住催两个轿夫快点走。洪仁坤趴在担架上本已幽幽醒转,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只闭着眼睛默默流泪。
四人走到十字街口,便互相道了别,然后各奔东西。黎润章回到伍家,门房早得了讯息,一见面便道:“哎哟,黎先生,您老这回可算回来了!老爷和老太爷都在后面等着您呢!”
正说着话,伍崇曜也从后面走了过来,见到黎润章,老远便道:“黎先生你可回来了!瞧你气色还好,在那边没有遭什么大罪吧?”
黎润章一边向后面走,一边笑道:“里面的人都还照应,没受什么罪。绍荣,你的伤可痊愈了么?”
伍崇曜摸摸左臂道:“早已无碍了。这几日大家都着实担心你呢!那天官差来抓你,当晚我便叫人给余臬台送了一千两银子,这狗官当天答应的好好的说次日放人,结果次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只好托了人又送了一千两!想不到还是隔了这么久才放你出来!”
黎润章前几日还想着自己的事情并不难分辨真伪,只要余大人过堂,自己做一番说明便可被当堂释放,岂料余德水只将他关在牢里,并不提审,连面都见不着。之后他慢慢也猜到,余臬台其实对他的案子心里跟明镜一样,之所以押着不肯放人,无非就是想让伍家多送几次银票罢了。现在伍崇曜一说,他便知自己所料不错。他本想说几句致谢的话,但又想着伍家父子待自己如自家人一样,说这话倒是显得生分了,便道:“我想这狗官今天没准是遇到什么大事了,不然他可没这么轻巧把人都放了。”
伍崇曜道:“余大人的大事咱们难猜,就不操这个心了。不过你不在的这几日,倒发生了好几件大事呢!”
黎润章笑道:“广州城这几天最热闹的大事大概就是那个张老道了吧!此人和我们关在一处多日,倒很健谈,叶鸣岐把他说的如下界的神仙,但我看此人好大言欺人,就和那些街头摆摊算卦的差不多。”
伍崇曜笑道:“你说这话可得当心!如今广州城里家家户户都把这老道敬得跟神仙似得,这几日他虽然不在,但三清观里烧香许愿的人多了好几倍呢!张老道的这些事倒也是近日广州城里的大事,但今天却还有一件大事,是咱们家的大事!”
黎润章见伍崇曜面有喜色,便调侃道:“噢!看来定是一桩喜事!怎么?弟妹又有喜了?”
伍崇曜摇手笑道:“不是不是,你半点都没猜着。告诉你吧!今天中午麦迪逊大班专门来这里拜访老爷子,说那个洋使臣内皮尔,竟然主动提出要来怡和行做客,还说一定要见见老爷子呢!”
黎润章笑道:“玉麟弟所言不差,怡和行果然声名远播,纵然是那波涛万里的英国,也能知道伍家的大名!使臣什么时候来?”
伍崇曜笑道:“麦迪逊说,使臣大约明天上午到广州,但要先去拜会两广总督卢大人,中午还有洋商代表们摆宴席接风,下午休息一下,然后便到伍家来访,还要在这里用晚饭!”
黎润章皱眉道:“怪哉!按律外国官员不得擅自进城,使臣要去拜会总督,需先拜禀贴,再由洋商转呈到十三行总商处,然后由总商代呈海关衙门,再由佟大人去卢大人那边请示,方可入城拜见。这使臣怎么如此做派?”
伍崇曜对这些繁文缛节反感得很,并且这些年也并无外国官员入境的例,便笑道:“官面上的事情,谁知道呢?乾隆年间英使马戛尔尼去京城见皇帝也没听说有先在十三行投递禀贴的事,也许两国之间早已接洽过了也未可知。”
黎润章笑道:“倒也是,此等事情他们哪里会说给咱们知道。那事不宜迟,咱们等会儿要好好商量一下明晚怎么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