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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叶云堂魂断福寿丹 张抱朴巧言惑书生


张抱朴自去云房将身上汗湿的练功服脱了,换上一身青布道袍,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怔,把心一横,抓起小瓷瓶揣在怀里,这才出来见叶鸣岐。张抱朴进门便道:“劳叶公子久等,恕罪恕罪!”

叶鸣岐正在那里出神,见张老道进来,忙起身道:“张道长,家父病重,求道长慈悲为怀,再施援手,救救性命!”说罢双目垂泪,一揖到地。

张抱朴忙上前一步,双手将他扶起道:“怎么?令尊病情加重了么?”

叶鸣岐擦擦眼泪道:“家父平生独尊儒家,排斥僧道,因此向道长求药的事情一直都瞒着他。上月家父用了道长的丹药,病情刚刚有些好转,结果不知怎么得知这些丹药乃是道家所赠,便不肯再服用,将剩余丹药全数毁了,还让我不得再来三清观求药。家里另请了大夫开方用药,结果病情并不见好,反而日益沉重,想来必是被庸医误了!家父昨天半夜先是咳嗽,之后竟连连吐血,请大夫用了药也不济事,今天早晨只说身上冷,这大热天竟要盖被子,已经是病糊涂了!大夫说不中用了,让我们预备后事!我这里急得没办法,求道长慈悲为怀,再施援手,倘若有一线生机,叶家必定感恩戴德!”

张抱朴皱眉道:“叶公子,令尊既不愿求药于道门,你这番前来可是有违父训啊!”

叶鸣岐急道:“求道长莫计较此事!如今家父命悬一线,我哪里还顾得上父训?还请道长救命!”

张抱朴拈须沉思道:“叶公子,出家人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丹药尽有,但刚才听你所言,令尊病情危急,恐怕药石难救了。唉,贫道修为不深,炼出的福寿丹仅为凡品,并未真正结成天书所载的金丹,虽能治病,却只怕救不得命啊!”

叶鸣岐颤声道:“尽人事,听天命,倘若命数如此,也只好认命了!求道长施几粒丹药。”

张抱朴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说着从怀中掏出小瓷瓶,递给叶鸣岐,嘱咐道:“如今病情紧急,一日一粒恐怕不行,这里有三颗福寿丹,一次服下或还有一线生机。”

叶鸣岐双手郑重接过瓷瓶,又拿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多谢道长施药!这里有纹银二十两,权作香资。待家父病情好转,叶家必定还有重谢!我先告辞了!”

张抱朴道:“唉,区区三粒丹药,何须银钱,这银子你还是拿去吧!”话未说完,眼见叶鸣岐已经去远了,张抱朴这才将二十两银子收起,转到后院自去与佳人相会。

叶鸣岐出了三清观,赶紧上轿,一路上顾不得颠簸,吩咐轿夫快快赶路,两个轿夫直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待跑到叶宅大门口时,两个轿夫都已累倒在地。叶鸣岐撩起长袍,一路飞奔到后宅,命人扶起叶老爷,撬开牙关,取一碗水将三粒福寿丹灌下,不多时见病人呼吸渐渐均匀,众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叶鸣岐吩咐下人在房中好生照料父亲,自己退了出来,在院内凉亭边坐了下来,暗暗祷祝病人能够早点康复。他已经一夜未曾合眼,这会儿困劲上来,索性便在凉亭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耳边有人唤道:“少爷!少爷!老爷醒了,叫少爷过去有要紧话说呢!”叶鸣岐惊醒过来,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见丫鬟急得掉眼泪,这才想到是病人醒了,赶紧揉了一把脸,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房中。

“吾儿……上……上前来。”叶老爷子这会儿神智已经恢复,只是精神依然萎靡不振,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叶鸣岐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道:“父亲,病情稍好,要多多静养,有什么要紧话,待身子好点时慢慢说就是了。”

叶老爷子摇摇头道:“我……我自己……知道,大限已至,这回……怕是挨不过去了,趁着这会儿……回光返照……,赶紧把后事……交代了,再迟……只怕是说不了了。”

叶鸣岐大吃一惊道:“三清观的张道士能治您的病,我去请他上门来给父亲诊脉!”

叶老爷子摇头道:“我一生学儒,从不与僧道之流打交道,此等人中多是大诈似直之辈,今后你也少和出家人打交道。再者生死有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都到了这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我不愿那道士来治我的病。”

叶鸣岐还要再劝,叶老爷子摆摆手示意他莫要插言,喘了半天气又道,“我家只你这么一根独苗,你很聪明,又肯读书,又孝顺,为父很高兴。你年纪轻轻已小有才名,须戒骄戒躁,将来金榜题名,做一个有良心的好官,为国为民做几件善事。只是现如今官场昏暗,好官难做,我留一句话给你,倘若将来宦途不顺,直道难行,就辞官回籍务农读书,教育好子弟,万万不可同流合污,残民以逞。这一条你可要记在心上。”

叶鸣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点头。叶老爷子又道:“你文事是好的,但俗务未熟,这些年家中账目经手不多,家里那几个管事的人都还得力,将来处理家政,要多听听别人的话,切莫一遇事就书生意气,胡乱主张。持家讲究和气生财,凡事莫急躁,以和为贵。”

“唉,我叶云堂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一时附庸风雅,吸了这鸦片烟,现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如今后悔已经迟了。临终留一条家规,我家中任何人不得再沾染鸦片,家中无论奴仆子弟,若违此训,一律逐出门墙!”叶老爷子言及此处,也伤感起来,顿觉有些气紧,深吸了几口气,又缓过来一点,定定神微笑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安安静静躺一会儿。”叶鸣岐欲待再说一些劝慰的话,见叶老爷子已经闭上了眼睛,只好退了出来,独坐在凉亭里流眼泪。待到酉牌时分,叶老爷子已经殁了。

叶家上下哀号成一片,叶鸣岐这会儿反倒没了眼泪,只呆坐在庭院中,任谁和他说话都仿佛听不见一般。管家叶忠心知他是这几日劳心太过,心力憔悴,但见他这样经不得大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便自行为老爷安排后事,有拿不定主意的就直接向主母请示,只让书房里的小书童雨墨看住公子。叶忠办事老练,全家上下虽然忙忙碌碌,却已不再慌乱。

叶鸣岐正神不守舍,浑浑噩噩之际,耳听得墙外传来几下清脆的云板声,有人高声唱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未有生来死未知。不信但看天边月,怎好团圆又落西。远观天上星和月,近看人间水与山。青山绿水依然在,人死一去不回还……”叶鸣岐长叹一声,对雨墨道:“三清观的张道人来吊丧了,咱们去大门口迎一迎吧。”雨墨想扶着公子出去,叶鸣岐一甩手,自己走了出去。

叶鸣岐走出大门,正见张抱朴身穿黑色道袍,边走边唱着道情,小道士云鹤在一旁敲着云板。叶鸣岐拱手欲言,还未开口,张抱朴打个稽首,肃然道:“贫道午后心神不安,掐指一算,已知令尊命数将尽,特来吊唁,叶施主节哀。”

叶鸣岐点点头道:“我如今也想开了,都是命数使然。道长来的正好,我正想去三清观请道长来为家父做几日法事呢。”

张抱朴道:“叶老爷一生多行善事,是远近皆知的大善人,此去必能列位仙班。”说罢便随叶鸣岐走进门来。

此时灵堂尚未布好,只摆了个空香案,连牌位都还没来得及写名号,一众家仆面面相觑,心中暗叹张老道能知过去未来,掐指一算便能断人生死,真是个活神仙。叶忠见香烛未备,忙招呼着家人速速准备,张抱朴却早让云鹤随身带着香烛,于是点燃了几根线香,望着空牌位拜了两拜,叶忠赶忙寻了一个小香炉放好,让张抱朴把线香插了。

张抱朴对叶鸣岐道:“叶老爷新丧,我今日就不打扰了,明日起我带小道们来为叶老爷做七日法事,超度亡魂。”说罢起身告辞,边走边唱道:“二十四孝叹王祥,丁郎刻木叫亲娘。孟宗哭竹冬生笋,目莲救母上天堂……”叶鸣岐一直站在大门口目送他远去了才回家。

次日一早,张抱朴叫了六个小道士,准备了一应器物,正要出发去叶家,只见云鹤走进来道:“师父,方才有个姓阮的施主送来一封信,说是马三爷让他转给师父的。他本来要面见师父,我说师父赶着要去一户人家做法事,他就说让我转交给师父,见我接了信,他就走了。”说着双手递上一个信封。

张抱朴见信口封着火漆,便撕开封口,用眼往里一瞧,原来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顿时心情大悦,便对云鹤道:“这几日我去叶家做法事,观内的事你要警醒着点。马三爷若急着寻我,你便去叶家给我报个口信,那阮施主若是再来,要好生招呼着,不可怠慢。”云鹤一一应了。张抱朴便穿起八卦衣,带着一众小道士,浩浩荡荡地出门而去。

话说阮志诚这会儿其实并未走远,只在三清观门前不远处寻了个僻静所在往这边观瞧,不多时见张抱朴带着人出门,便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尾随着众人走过好几条街,眼见着张抱朴进了叶家大宅才罢。他在附近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叶云堂昨天傍晚过世,这是请老道做法事呢。阮志诚打探明白,这才回头向芙蓉楼而来。

阮志诚上得楼来依旧坐了上次的包间。他本与马老三约了中午在此见面,这会儿时候尚早,便要了一壶铁观音,坐在窗前一边品茗一边眺望,不多时已见马老三从街道另一头走了过来。

马老三上楼一看,笑道:“我本还以为能赶在你前头呢,倒还是你脚程快!”

阮志诚给马老三倒了一杯茶,把早上所见的情形说了,又道:“小道士说是有个人家做法事,我道是哪户人家,跟着过去一看,原来是叶云堂昨天傍晚过世,街坊说他是抽了多年鸦片成了肺痨,咳血咳死的。叶家也是广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户人家,这回大概是要被议论一阵子呢。”

马老三微微诧异道:“叶云堂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叶大善人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善事,想不到到头来也是这般下场,真是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想想这世上的事真他妈的没意思!”

阮志诚微微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迟走早走迟早要走。对了,你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

马老三笑道:“在查顿先生那里把事情给他说了,他觉得这样挺好,让咱们接着办。”

阮志诚急切道:“你允了张老道二百两银子,那一百两早上已经送去了,接下来没银子怎么弄啊?”

马老三掏出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放,哈哈笑道:“你看这是何物?”阮志诚一看,竟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不由得喜笑颜开。马老三道:“我早说过,查顿先生这一条最爽快。皇上不差饿兵,既要办大事,银子他是舍得的。”

阮志诚略想一想,心中还是有点不甘,言道:“这趟差办下来,倒是那牛鼻子得了二百两,咱们俩才得一百两啊。”

马老三笑道:“办大事莫要拘泥于这些小节,这张老道确实有几分本事,我倒不觉得这二百两花得有多冤枉。这事儿他既然已经伸手拿了钱,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他若是乖乖听我的差遣便罢,如果敢耍什么心眼,我就敢弄死他!不过,那贼老道有一条倒是说的在理,那些鸦片烧了也白烧,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咱俩把这批货拿了吧。”

阮志诚道:“那东家那边怎么交代?”

马老三道:“这事早上我已经探过口风了。查顿先生说,正日子前一天移仓,留四十箱做做样子就好。他倒大手笔,四十箱,这就是四千两银子的货。依我看,留个几箱就行了,多出来的我找个日子先移到你家院子放着吧。这货好出手,放心,顶多三五天,货就能出光。这样一来,咱们赚的可就不是一百两了,这笔买卖做得过的!”

阮志诚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道:“还是马兄英明!这样一来,这一场弄下来咱们怕不是有几千两银子的进项?啧啧!今年是财神爷关照,该着咱们发迹!”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来,货可能就不少了,我那小院离这里太近,放这么多货,没准要出事。万一被查顿先生知道,咱们可就白忙活啦。就是被官府知道,咱俩只怕也吃不消。我另有一处所在倒是僻静,就是路远了点,但总要安全很多,到时候放在那边吧。”

马老三心知他是又想伸手又怕烫着,便笑道:“好,便依你。你把你那僻静所在的货仓钥匙给我,这事交给我来办吧。你马上还要出一趟远差事呢!”

阮志诚问道:“什么差事?去哪里?”

马老三道:“查顿先生早上吩咐的差事。他们英吉利国女王派了个使臣来这边,说是要进京见皇上,和朝廷商量国家大事。这人也算是他们国家的大官了,你要去澳门接这个人。”

阮志诚问道:“哦?使臣哪天到?”

马老三答道:“不知道。查顿先生说,也许三日就到,也许半个月才到,但具体哪天到可不好说,大约总不会超过一个月去,总之你此行必要接到人不可。他今晚写两封亲笔信,你明天早上去洋公馆门房取信之后就去澳门的怡和洋行分号,找一个叫马地臣的洋人,他是查顿先生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把信交给他,和他一起等使臣。查顿先生明天早上有事不在,就不和你面谈了。但他要我叮嘱你,此事万万不可大意。他估摸着,东印度商号那边可能也会派人去接,所以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在使臣面前显出怡和洋行的实力来。你接到人之后立刻派人坐快船来给查顿先生带个口信,然后你就和公使一起回广州。就这么个差事,明白了么?”

阮志诚皱眉道:“怎么摊上这么个差事?既然那边怡和洋行有分号,又何用我去接人?”

马老三笑道:“莫抱怨了,他这么安排必定有他的道理。或许是看中你会说他们那国的话,又通晓广州城的情况,让你去做个向导,给使臣大人讲讲这边的情形吧。总之你就当这一趟是去游山玩水就是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

阮志诚点点头笑道:“也罢,我走之后,这边的事情就全仰仗马兄多多费心了。”

马老三哈哈大笑道:“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两人在芙蓉楼用完午饭便分了手。马老三原打算下午再和张抱朴商议一下后面的安排,现在得知张老道去了叶家做法事,也不知道要做几日,倒不便和张老道见面了。为防误事,马老三想想又去了一趟三清观,告诉云鹤,见到师父时提醒一声,就说马三爷说的那件事要抓紧办,过几日约个时间再碰头。云鹤因张抱朴先前交代过马老三的事情,他虽然不知内情,但知道必是要紧事,不敢怠慢,又专程到叶家送了个口信,谁知张抱朴听了之后,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马三爷若再来,就叫他放心,有我在,绝对误不了事的。”云鹤应了一声就自去了。

张抱朴带着一帮小道士在灵堂诵了一天经,叶鸣岐也在灵堂守了一天。这一日不断有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吊唁,按理但凡有人来吊唁,孝子应嚎哭举哀,但叶鸣岐一滴眼泪也没有,也不言语,只简单回个礼便罢。他这一日水米未进,到了晚饭时分,叶母嚎哭责备,才勉强用了一碗粥。

张抱朴见叶鸣岐一夜之间便形销骨立,心有不忍,也过来劝道:“世上人终有这一天,王侯将相,概不能免,叶公子,千万要想开些,过凄伤身,令尊泉下有知,见你如此,亦是不喜啊!”

叶鸣岐轻轻点点头,低声道:“家父一生行善积德,想不到走的这么早。世事如此无常,实在叫人心寒!”

张抱朴点头叹道:“坏就坏在那福寿膏上!此物实乃毒物,若无我道家秘术中和调剂,毒性便会渐渐深入骨髓,药石难救。可叹这几年官府禁烟不力,洋商无所顾忌,广州城里鸦片横行,祸害百姓无数。这几年毁在此物上的人,只是我亲眼所见的已是不少。贫道秉师命炼福寿丹就是为解了这鸦片之难,可惜道术未精,始终未能炼成,真是愧对恩师所托!”说到动情处,张抱朴喉头哽咽,竟还落下几滴眼泪来。

叶鸣岐愤然道:“道长身为出家人,竟有这般济世之心,鸣岐甚为佩服!我为儒生,少习诗书,薄有文名,平常动辄以天下为己任,竟坐视百姓被此物荼毒而无所作为,想想真是让人愧怍!烧炉炼丹我是不会,金针救人我也不会,但书生也不是无用之人!道长方才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去写一篇万言书,上书官府,请命禁烟!”

张抱朴见叶鸣岐动怒,急言道:“叶公子莫要如此!现如今官场昏暗,鸦片之事与官府纠葛颇深,何苦做此等事,没准会引火烧身呢!咱们只须将鸦片之毒晓喻百姓,大家洁身自好,再也无人吸食,此物自然也就禁了!”

叶鸣岐慨然道:“但行正事,莫问前程,此乃书生本色!吾意已决,百死无悔!”说罢便转身去书房,一边走一边喊,叫雨墨赶紧准备笔墨。张抱朴见叶鸣岐已经着了道,心中十二分快意,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拈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