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轩走了近半个时辰才来到相府。门房小厮进去通传了一阵走了出来,领着他进府。映轩心不在焉,虽是头一回来到相家却无意打量相府的景致,跟着小厮穿过几道门,便有一个身着绿衫的丫鬟迎面走了过来。映轩抬眼一看,认得她便是平时跟在斋亭身边的两个丫鬟当中一人,唤作书翠的。
书翠向他微笑地行礼,道:“映轩公子。我家小姐正在书房等候,请吧。”
映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公子,面对着书翠灿烂天真的笑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僵硬着。
书翠抿嘴一笑,走在前头带路。
又穿过几道门,他们才行至一个院子。院中假山流水,山石上缠绕着各色小小的花草,在秋风中散发着阵阵芬芳。书翠在檐下站定,躬身对着里面清脆地说道:“暄和先生,小姐,映轩公子到了。”
“进来吧!”里面传来了斋亭的声音。
暄和先生?
映轩一听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朝着房里面张望。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映轩站在门口望去,一眼就望见斋亭正端坐在书案边写字,只是表情似乎有些奇怪。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朝门口望来,但是执笔的右手却始终没有停顿过,快速地在纸上写来写去。每下一笔,斋亭的眉头就纠了一下,再写一笔,她的鼻子就皱了起来,直到映轩走到书房正中时,她的脸已经皱得像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张。
映轩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坐在窗边的暄和。
“哈!映轩,好早啊!”斋亭皱成一团的小脸露了一抹笑容出来。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真是非常形象生动的诠释了何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映轩睨了她一眼,讽刺道:“相小姐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啊!居然练就了不用眼睛看就能急笔奋书的本事,实在佩服!佩服!”
斋亭暗暗地把银牙一咬。别生气!别生气!这小子嘴皮子刚动了动,本小姐用脚趾头一猜都能知道他想说什么。狗嘴不吐象牙!
“你要是没有什么事就请回吧!恕不远送!”斋亭把小脸一板,下了逐客令。
“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映轩说着上前一步,向坐在窗边看书的暄和揖了一礼。
斋亭诧异地眨眨眼,暄和也有些感到意外地挑眉,清清冷冷的目光瞧着他,问道:“你找我?”
“正是!”映轩道,“原本我以为术师大人送相大小姐回府后就会离去,我是来向她打听大人的去向的,不承想大人还留在相府中。”
瀛洲的术师身份是很特殊的,既像游侠却地位尊贵。像灵过宫的术师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令人尊敬的对象,因此百姓们习惯尊称这些人为术师大人。
映轩目光拳拳地望着暄和,诚恳地说道:“映轩恳求术师大人收我为徒。”
他话一说出,暄和还没有任何反应,斋亭就惊讶地“啊”了一声,一边飞快地写字,一边眼睛充满错愣地望着他。
暄和面无表情地翻过一页书,淡淡道:“我已经有徒弟了。”
斋亭一听,立即挺直腰背端正坐姿,装腔作势地干咳两声。
映轩一怔,不知道暄和为何这样说。既然他已经收了徒弟,就表明他并非拒绝收徒,那么再收他一个也没问题吧?他说这话的意思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呢?他呆呆地看着暄和等待确切的回答,却见暄和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看也不看他一眼,静静地翻看着书册。
映轩有些尴尬地动了动,眼角瞄向斋亭。
斋亭又装腔作势地咳了咳,边写字边严肃地说道:“我师父的意思是说,他不会再收徒弟了。”
映轩拿眼朝她一瞪:“你又不是你师父肚子里的蛔虫,凭什么说你师父……你师父?”他突然呆住了,手指着暄和,惊讶地冲着斋亭大叫,“你师父!”
斋亭点头!
映轩目瞪口呆。她师父?术师大人是她的师父?
他不服气道:“即便术师大人的你的师父,他收不收徒弟也与你无关。”
斋亭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然后小脸又好像很痛苦似的皱成一团。她表情相当滑稽地说道:“你考虑清楚,一旦拜我师父为师,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可是我的小师弟。”
话音刚落,映轩的表情就变得非常纠结。
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情愿和斋亭同出一个师门。做她的师兄就够让人觉得憋屈,何况还要当她的师弟?
他纠结了半天,心一横咬牙说道:“我拜师是为了虚心求学,才不在乎辈分排序。术师大人,弟子映轩诚心想拜您为师,请大人收我为徒吧!”
“你为何拜师?”暄和头也不抬,淡淡地问。
映轩连忙道:“昨日在山里面,我亲眼看见大人的妖兽一声巨吼,就能震落那么多箭矢。那一幕,或许大人看着只觉得稀松平常,可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书院里最优秀的学生,比武艺、比剑术、比机智,没有人能赢过我。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我坐井观天,才学了一点本事就沾沾自喜,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暄和:“我想跟着大人一起学艺,磨练自己,将来成为一个真正本领高强的术师。”
暄和闻言眉头轻挑,淡然道:“你曾有过什么志向吗?”
映轩不明他的用意,实话回答道:“不瞒大人,我以前习武是为了长大之后能够入伍当兵,为国家驱逐外敌,保卫疆土。”
暄和赞许地点了点头:“志向不小。”
突然被暄和这么一夸——虽然暄和看着冷面冷心的,但是由他口中说出这句话,在映轩听来就是一句夸奖,他顿时高兴了笑了起来,眼神发亮。
暄和换了一个看书的姿势,懒懒地倚着身后的靠垫,道:“你以前想当兵,现在想当术师,将来呢?”
映轩楞住了。
暄和接着道:“你因我的妖兽本领不错,便想拜我为师。将来会不会有一天,因为别人的本事强过我,你便跑去认别人为师了?”
这话一出,映轩瞧着他冷冷的眉眼,顿觉心里发寒。
“且不论你的朝三暮四,就说你现在。你是学武艺的,突然要改学术法,你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小看术法?”他轻轻地翻过一页书,淡淡道,“依我看,你一缺根基二缺天赋,纵然一生苦学也不能有所成就。我怎么可能收你为徒?”
映轩的脸色迅速地涨红,红得像打了鸡血一样。
“如果是我,昨日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之后,一定痛定思痛加倍努力,苦学武艺以求出人头地,挽起那天的耻辱。如今你一个学武的一早跑来求一个学术法的收你为徒,你觉得很有脸面吗?”
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是一根根细而尖的针,一针一针毫不留情地扎在映轩的心口上,扎得他鲜血直流。映轩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恨不得此刻一道雷电劈下来,要么劈死他,要么劈出一条地缝让他钻进去。
他忿忿不平地握紧了双拳,直直地看着暄和咬牙道:“你说的对!是我太无知了!告辞!”说完决绝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斋亭楞楞地看着平时一脸傲气的映轩羞愤难当的扭头跑了出去,在转身的瞬间似乎有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眼角处掉落下来。望着他步出书房之后便狂奔而去的身影,斋亭不禁心下戚戚然,暗暗地打量着暄和。
师父的嘴好毒啊!映轩是什么样的人?自以为出类拔萃,居然被师父一番话说得泣然而走。
泣然而走啊!
“字全写好了?”暄和像头顶长着眼睛似的,头也不抬地问。
斋亭连忙道:“还没!我一直在写着呢!”再说了,她倒是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啊!也不知道暄和施了什么法术,她的手脚竟然完全不听自己使唤,像一个被人拉扯的傀儡似的坐在书案前,执笔奋书,怎么也停不下来。要命的是,她的手已经酸死啦!
“谁允许你写字的时候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暄和合上书本,站起来飘飘然地走到书案前,轻轻地瞥了她已经写完的字一眼,道,“罚你多抄十页书。”
斋亭的脸皱得几乎可以媲美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了,哀嚎道:“映轩真的有眼无珠,居然想要拜你为师,他完全不知道有个冷血凶残的师父是多么……啊!严师出高徒!你不肯收他,那是他没造化。不过,师父,就算你不想再收徒弟也不用那么刺激他吧?”她眼见这暄和清清冷冷却暗藏杀气的目光轻轻地瞥了过来,连忙识相地话锋一转,不解地问道。
暄和检查着她写过的字,一张年轻清秀的脸带着与年纪不符的平静冰冷,道:“我不说得狠一些,他会那么干脆的走掉吗?我最烦别人死缠烂打。”
斋亭闻言表情僵硬,脸颊抽搐了好几下。
看着暄和打了一个呵欠,悠闲自在地往外行去,斋亭急忙道:“师父,弟子……弟子要写到什么时候啊?”
“那就看你中午之前能不能抄完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我……还没吃早饭呢!”
暄和站在门口略一回头,道:“你觉得自己吃了早饭,就能在中午之前把整本书都抄完吗?”
“不能。”
“既然如此,你吃与不吃有何区别?”语毕,雪白身影翩然而去。
斋亭的脸色在瞬间发绿。
她知错了!彻底知错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得罪这位师父了!
